大唐胡风最盛,更何况罗盈从小就长在佛寺,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都放在了塞外,除了心底那点执念,他就和真正的铁勒人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对于杜士仪这样热情的举动,他却不由自主露出了几分当年才有的腼腆,呆了一呆,方才欢欢喜喜地重重回抱了一下杜士仪。
    “我也没想到,大帅真的能够到漠北来!有安北大都护府的撑腰,我晚上也可以多睡几个好觉了!”
    “你晚上从来都是挨着枕头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还敢说睡不安稳?”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高挑的身影钻入了牙帐中。见罗盈满脸尴尬,她便笑吟吟地看着杜士仪道:“杜十九郎,你果然是有胆色,竟敢抢了突厥牙帐建城,比我家小罗更厉害!安北大都护府若是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想打哪就打哪,我绝不含糊,小罗不敢上,我亲自带着剑营冲锋陷阵给他看!”
    “五娘,都是这么多年老夫老妻了,你不要拆我的台好不好!”
    杜士仪看着这一对年纪很不小的夫妻重现了从前那女方不饶人,男方连讨饶的一幕,恍惚间只觉得又回到了当年还在云州时的情景,不禁为之莞尔。还不等他开口,牙帐门帘打起,却是两鬓微霜的公孙大娘一手一个拉了两个孩子进来。知道这是罗盈和岳五娘生的那对龙凤胎,他不禁极其纳罕,盯着两人瞧了好一会儿,他便发现,说是龙凤胎,两个孩子却还是能从五官上看出不同来,可问题就在于……儿子更像岳五娘,女儿更像罗盈!
    尽管当年罗盈这个小和尚长得并不寒碜,可如今女儿只是清秀,儿子却一副绝世之姿,着实就让人捏一把汗了!
    岳五娘显然也知道一双儿女的这点缺陷,可却毫不在乎,上前拉过儿女走到杜士仪面前,炫耀似的说道:“虽说当初生下他们着实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可如今看看他们,我就心满意足了。无敌,无双,见过你们杜伯伯。”
    杜士仪当年听说罗盈得了一对双生儿女,还备了厚厚一份礼送上,那时候只知道儿女尚未起名,如今听到岳五娘口中唤出的这名字,他着实给吓得不轻。罗无敌,罗无双?这样的名字实在是太过威武霸气,平时罗盈叫人的时候,心里就没打个颤吗?他正扭头看罗盈的表情,两个孩子就全都叫起了人,一口一个杜伯伯,听得他立刻就把这些许问题都丢到了爪哇国。早就打算来此的他拿出了预备已久的礼物,却不是什么玉佩之类的表记。
    “这是雌雄两把匕首,还未开锋的,等你们再大两岁,我再命人来,为这两把匕首开锋!”
    两个小家伙立刻喜形于色双双谢过,可紧跟着接过东西是,姐弟俩却因为谁拿雄剑,谁拿雌剑而斗起嘴来,最后各自不相让,竟是在那猜拳定胜负。见此情景,公孙大娘就笑着说道:“他们就是这样子,别看一个长得像罗盈,一个长得像五娘,可骨子里的性子却都随了他们阿娘,固执得很,幸好是一儿一女,如果两个都是儿子,非得打破头不可!”
    杜士仪见那边厢已经分出了胜负,女儿罗无双得意洋洋,儿子罗无敌垂头丧气,他不禁哑然失笑,这才问及公孙大娘近况。这位昔日宫中剑舞无双的名家,如今脱困而出多年,自是精气神绝佳:“托你的福,天天有的是良才美质可供教导,又身处这广阔的天地,哪里还会有什么不好?不说是我,就连你特地送到这里的那位太真娘子,如今也开朗了许多。只是李瑛他们兄弟三个和薛娘子也都在这里,下头需得小心不让他们两拨人碰上。”
    亲疏有别,杜士仪听到玉奴的消息,立刻开口问道:“玉奴一切都好?”
    “好,常常骑马到外头去闲逛,前一阵子竟然对剑营起了兴趣,磨着我要学剑术,我都不好意思说她年纪大了,学这些有些晚了,拗不过她就教了两手。”岳五娘原本对皇家人一点好感都没有,可玉奴是杜士仪的徒弟,她爱屋及乌,也总得对人好一些,“李瑛他们也倒是奇怪,我原以为他们未必留得住,谁知道罗盈给了他们三个选择,他们对于回中原做富家翁之事一口回绝,对于西行游历之事也不置可否,竟是心安理得留下来了。”
    “五娘,毕竟是当年储君,你留点口德。”
    见公孙大娘出口劝止,岳五娘却嗤之以鼻,杜士仪想了想便冲着罗盈微微颔首,两人悄然出了牙帐。在这都播之地,罗盈是绝对的主人,了若指掌,在他的带路下,杜士仪跟着他来到了附近的一处小丘,居高俯瞰,他就只见营帐数千,人马牛羊不计其数,一片繁盛景象。
    “从前我只是一介小沙弥,后来当过领兵的将军,现如今却成了一方之主,要对众多子民负责,想想人生还真是转折众多。”罗盈一边说,一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身看向了杜士仪,“大帅可否明示,将来打算怎么做?”
    “如果天下承平,你这个都播之主,便不妨太太平平地传承下去。我想,你也好,五娘也罢,甚至是公孙大家,都早就把这里当成了家园,不会再愿意回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中原去。”杜士仪见罗盈脸色一松,他就继续说道,“如果天下大乱,那么,漠北必定也不能幸免,到时候,你振臂一呼,由北统南固然是一句疯话,但席卷漠北,不使其干涉中原,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
    罗盈听到杜士仪连以北统南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一颗心忍不住狠狠悸动了一下。纵使他如今已经是一方雄主,可比起回纥、葛逻禄、同罗、仆固,却还有所不及。眼看大唐扬威四域,即便雄霸一方如突厥,如突骑施,也在那强大的攻势下土崩瓦解,而契丹和奚人之流则更加狼狈,吐蕃虽夺回石堡城,可交战仍是败多胜少,他根本没办法去遥想异日大乱的光景。所以,听出杜士仪话中分明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他方才心中释然,随即重重点了点头。
    “那我就依从大帅此言。”
    大唐秦国公,朔方节度使兼安北大都护杜士仪东巡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李瑛等人亦是得到了这个消息。昔日的龙子凤孙,如今虽苟延残喘,却成了见不得光的人,平心而论,他们并不是真的如同表面上看这么淡定,李琚甚至开玩笑似的提出,不妨设法见杜士仪一面,也好吓人一跳。尽管李瑶几乎想都不想就否决了,可薛氏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丈夫李瑛心中隐隐还有那么一丝念想。
    多年青灯古佛,薛氏那颗心在遇到李瑛之后虽起了几许涟漪,但早已没有当初的争胜之心了。杜士仪抵达的这一天,她见李瑛倚门沉思,便上前给他加了一件衣服,随即低声说道:“二郎,别想这么多了。当初纵使他曾经帮你说过一句仗义的话,让你躲过被废之劫,可那终究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东宫有了新的主人,不是武惠妃的儿子,而是当年的忠王,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足可安慰。如若真的贸然去见他,他如今权握一方,甚至都不用禀告上去,就能让我们横死当场!而且,还要连累让我们得以重聚的恩人,还有收留我们的都播之主,这是何必?”
    李瑛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苦涩地长叹了一口气:“也罢,我听你的,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边厢薛氏说服了李瑛,那边厢李瑶也说服了李琚。而他们从躁动不安到彻底平静的这些变化,岳五娘早已通过眼线了解了清楚,等到亲自陪伴杜士仪去见玉奴的路上,自然而然就都转告了他。得知李瑛等人最终还是安分了下来,杜士仪便点了点头。
    “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想见我,那么便证明,他们被贬为庶人流放岭南这么多年,还没看透勘破。可既然他们能够压下这种念头,就证明他们至少还明白自己已经是见不得光的人。我把人放在这里是最安全的,至少,如今还说不上是否有人能够认出他们,等再过三五年,想来他们就算跳出来说自己是曾经的废太子以及鄂王光王,也不会再有人相信了。那时候,任凭他们想去哪就去哪。”
    “反正你就是滥好人。换成是我,把他们弄到手,怎么也该奇货可居……咦?”
    岳五娘正说到这里,就只见那边厢一座洁白的帐篷中,正好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从里头出来,正是玉奴。眼见她又惊又喜,不管不顾提着裙子便往这里跑来,她想了想便索性斜退两步,悄然离开了。
    “师傅,师傅!”
    见玉奴又惊又喜地上了前来,杜士仪便伸出手来搀扶了她一把,因笑道:“别跑那么快,万一绊倒可就是个大跟斗!”
    “我一直都不敢相信,你真的会到漠北来,真的会到这里来。”有些语无伦次的玉奴好容易才压下了激荡的心情,盯着杜士仪那张不知不觉已经多了几分沧桑之色的脸看了许久,这才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师傅你单身到这里上任,师娘和师弟师妹们,真的就只能一直守在长安?”
    提到王容,杜士仪立时沉默了。何止妻子,他的儿子,他的女儿,全都在相隔数千里的地方,要相见一次千难万难。他能够用死遁之法把公孙大娘,把玉奴,甚至将李瑛他们全部搭救出来,可是他自己的至亲,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困在那座雄伟的坚城之中,相见时难别亦难。
    死遁之后,在世人眼中就是死人,不到万不得已,这个办法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用?
    “师傅?”
    见玉奴自责地低下了头,杜士仪便苦笑道:“真的到了某一天,他们也许会如你一样遁出来和我团聚。可是到了那时候,也就意味着拉弓没有回头箭,再没有回头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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