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二年的正旦,是李隆基下旨改元之后的第一个正旦,大朝极尽庄严。可各州刺史之外,前来朝觐的节度使却很少。剑南、河西、陇右,这三面和吐蕃激战正酣,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去年才刚刚带着突厥东西两面可汗的使臣到长安朝觐过,而幽州节度使裴宽正忙着调和将校之间的矛盾,北庭节度使李佺和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则在着手对付突骑施莫贺达干之乱,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正在整军。所以此次来朝的唯一一个节度使,就是平卢节度使安禄山。
    大唐历来不拘一格用蕃将,开元以来,节度使中也常有蕃臣,而平卢又是除却岭南五府经略使之外,所辖兵员较少的,因此区区一个安禄山,并未引起太多朝臣的重视,就连李适之提到此人时,也不过轻蔑地讥称一声胡儿。
    可李隆基偏偏对安禄山很有好感,大约是因为当初张守珪把犯罪的安禄山送到京城来之后,是自己宽赦了此人,也或许是安禄山那张憨肥的脸孔和伶俐的言辞实在太能迷惑人,总而言之,正旦大朝之外,他额外召见了安禄山好几次,每次都被这胡儿逗得哈哈大笑,心情极度舒畅。
    而安禄山又极其善于做人,哪怕李适之瞧不起他,他面对这位宰相时仍然谦卑得犹如低品小臣,在李林甫面前就更是毕恭毕敬了。至于那些宫中中官,他也是不吝金钱加以厚贿,一趟入京挥洒掉的钱竟是达到了数百万。
    此次进京,不放心平卢的他留了义兄弟阿史那崒干坐镇,只带了侯希逸来,潜意识中也是希望这个钱袋子替自己负担点花销。果然,当他进京数日后,表示钱花得太多之际,侯希逸不但慷慨解囊,甚至表示回去之后可以献给他一半的利润,只求他不计较其招募奚人及契丹逃亡人户,在营州北部垦荒,他满口答应的同时,就更加满意了。
    能替上司花钱的下属,那才是值得信赖的!
    事实上,倘若不是侯希逸世居平卢,在军中颇有威望,又和李明骏乌家兄弟全都相交深厚,那条商路费尽心思打听却也不见多少端倪,安禄山不是没动过杀人夺产的主意。可与其贸然动手,动摇自己的根基,还不如同乐乐分润好处,这也是他统驭诸将,让人心全都向着他的宗旨!
    打了一个听上去极其了不得的胜仗,报了自己诚心祈祷后,祥鸟啄食害苗之虫的祥瑞,见李隆基果然对自己更加宠信,安禄山抓住难得这么一次只有自己一个节度使回京的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入宫大献殷勤,磨蹭到了上元节之后还不肯启程回平卢。李林甫巴不得这样一个胡将分散一下李隆基对于朔方的注意力,因此丝毫不去催其回程,而李适之就渐渐有些忍不住了。
    即便拿了安禄山的丰厚馈赠,可自视极高的李适之一心想当的就是名臣。故而这一日朝会之后他径直去请见了天子,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当年盖嘉运因在西域建下赫赫战功,陛下论功行赏,擢升其为河西陇右节度使,然则盖嘉运却志得意满,逗留京城迟迟不去上任,以至于尚书右丞相裴公上书切责,结果盖嘉运上任河陇之后,果然骄矜自满,不久就丢了石堡城!前车之鉴仍在,如今安禄山身为平卢节度使,控御营州之要,却也恋栈长安富贵不走,实在不是一镇节度使该有的态度!”
    李隆基嘴上应了此事,可等到安禄山回头来见时,他便把李适之指斥的原话悉数说了,随即叹道:“你虽说赤胆忠心,可终究是边将,引来宰辅闲话就不好了,早些回去吧。”
    然而,李适之的建言,安禄山通过中官早已了若指掌,此刻便憨笑道:“左相所言虽说听着很有道理,但是,盖嘉运只不过是一介独夫,臣却不是一个人。臣既然敢在长安停留这么久,是因为臣有绝对值得信赖的大将镇守营州!臣的义弟阿史那崒干精明能干,军略卓绝,又有当初陛下钦赐姓名的平卢军副使李明骏,此二人镇守营州,但若奚人和契丹有所进犯,他们定会出兵将其击退,如臣在长安期间,他们打了败仗,那么,臣甘愿受到陛下的任何处罚!”
    这番话说得李隆基心花怒放,一时再不提让安禄山尽快回去之事。有了天子的首肯,安禄山便放心地在长安城中继续停留,大把大把的钱抛下去结交公卿,一直逗留到了正月末。凭着他那张憨肥的脸以及谦恭的态度,再加上正得圣宠的地位,恰是无往不利。
    而侯希逸到了长安之后,除了暗地里悄悄和赤毕见了一面,其他时候都是跟着安禄山东奔西走,绝不抢主将的风头。这样的绝佳表现让安禄山极其满意,离京的这一天,得了天子丰厚赏赉的他一上自己那匹高大的坐骑,就对侯希逸说道:“希逸,你比我小一岁,以后不妨就把我当成兄长,只要有我在一天,我都绝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有大帅这句话,我就心安了!”侯希逸笑容满面,想到此来长安的现实,心底却是嗤笑不已。
    这就是大唐的帝都,君临天下的天子,处理朝政的群臣,被一介胡儿玩弄于掌心,简直可笑之极!
    身为节度使,安禄山在平卢时每逢出行必定亲兵开道,前呼后拥,但在长安城内却绝不会和那些宰辅公卿比排场。直到如今出城,他方才摆足了仪仗。这却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让自己给长安城的官民百姓留下深刻印象。为了引人瞩目,他特意选择了长安城中最宽阔的朱雀大街出城,可眼看明德门快到时,他突然只听得前边开道的仪仗人马处传来了一阵喧哗,当即眉头大皱。
    “大帅,是朔方节度使杜大帅的夫人携子回长安,我们出城他们进城,正好对上了。”
    “原来是太原郡夫人回长安了。”安禄山脸上恼意尽去,随即便爽快地说道,“杜大帅乃是我的前辈,来人,让路,请太原郡夫人和二位公子先过。”
    进长安却路遇安禄山回平卢,王容也不禁大感巧合。她正要吩咐前头的护卫让路,却已经有人回来报信,说是安禄山让路由他们先行。听到这样的话,她沉吟片刻,当即叫来车旁的杜广元,沉声说道:“广元,你亲自去一趟,对安大帅说,他乃平卢节帅,国之大将,我等不过妇孺,自当让其先走。平卢安危均系之于安大帅一身,他的行程耽误不得,让他千万不要推辞。”
    如果换成从前,杜广元必然会满心不乐意。可是,自从正旦回到灵州后呆的那半个多月,他终于成长了许多,此刻应喏一声后拨马便走。等见到前头的平卢那一行人,他发现旌旗招展,兵强马壮,不禁有些期待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是何模样。可当最终见到人时,他一见对方竟是个大胖子,登时大吃一惊,好容易才没在脸上露出来。尽管自己的父亲和安禄山官职相当,爵位散官甚至还有过之,但他还是恭敬有礼地将母亲的话转述了一遍。
    “太原郡夫人这样客气,我要是不听,就反而显得我太不恭敬了。”安禄山亲切地冲着杜广元点了点头,又慨然说道,“当初若非因缘巧合,我险些在令尊杜大帅麾下效力,也算是和小将军颇有缘分。今日初见,我没什么好送的,这幽燕马和朔方马又有所不同,就送一匹给小将军!”
    让人牵来一匹马后,安禄山又沉声喝道:“传令下去,立刻出城,过太原郡夫人车马一行时,记得道一声谢!”
    杜广元还来不及推辞,就只见安禄山这一行人马快速通过,路过母亲的车时,果然齐刷刷道了一声谢。以至于他策马回到母亲的车旁边时,将安禄山和自己交谈的话一一复述之后,又忍不住低声说道:“想不到平卢兵马亦是如此训练有素。”
    “天下边镇,全都是正处久战之地,怎么可能差到哪去?”王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着刚刚自己看到,只落后安禄山一个马身的中年人。
    她当年在云州,杜士仪左右文武无不熟识,那分明是侯希逸!
    而出了长安城上了官道后不久,安禄山方才示意前后兵马暂停,看着身边的侯希逸道:“记得你是杜大帅旧部,怎见着太原郡夫人却不上前问候一声。”
    “那是从前的事了。”侯希逸丝毫不动声色,脸上甚至流露出了几分愤懑,“杜大帅是曾经对我有过知遇之恩,可他自己平步青云,一任陇右节帅,一任朔方节帅,当年云州旧部又有几个好下场?走的走,散的散,左迁的左迁,就连唯一一个曾经被杜大帅调于麾下的南霁云,撞在盖嘉运手里,竟是连累降职。我既然已经从了大帅,昔日过去的事情就不想再提了。”
    见侯希逸这样鲜明的态度,安禄山不禁心中大为欣喜。侯希逸从云州守捉使后的仕途经历他早就查了个清清楚楚,确实如其所说,杜士仪应该并未出力。所以,他跟着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随即就亲切有加地在侯希逸肩膀上拍了拍。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可不会如杜大帅这样不顾部属!走,咱们回平卢,这长安虽说富贵,可成天装孙子,装得我也受不了了!”
    侯希逸巴不得安禄山少提杜士仪,哪怕没太多人听见,他也不想在背后说杜士仪太多坏话。于是,他顺势岔开话题道:“大帅哪里是真的一直装孙子,昨天进宫陛辞的时候,不是还在陛下面前给人狠狠告了某些人一状?”
    “那是当然。”安禄山狡黠地一笑,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丝凶光,“谁让右相老大人亲自发过话,那家伙又比左相更加不把我放在眼里?能让某些人吃个亏,也就没人会把我安禄山当成任人揉捏的面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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