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接风宴,杜广元和杜幼麟一大一小,几乎把陈宝儿给缠得晕头转向,杜幼麟更是因为杜士仪的暗中吩咐,多灌了陈宝儿好几碗酒。快到子时,一家人方才散宴归去歇息。
    次日一大清早,当杜士仪从一夜好睡中清醒过来之后,他并没有立刻起床,而是若有所思看着头顶的帐子。昨天日间陈宝儿在灵武堂中见他时,态度很坚决,可昨晚的接风宴上,尽管他刻意不想提这话题,可陈宝儿也着实太反常了一些,除却和小他很多的那兄弟俩讲述自己在塞外的故事,其他的时候就是吃菜喝酒,竟没有再试图说服他。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凡事都要做好的陈宝儿截然不同,即便十年的时光必然改变了很多,但却不会改变人的性情。
    “来人!”
    杜士仪的这么一声高喝惊醒了枕边的王容,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见门外承影快步进来,她这才稍稍有几分清醒,就只听杜士仪对承影问道:“你去看看,客房中陈郎君在干什么?如果起了,让他到灵武堂中等我。”
    见杜士仪吩咐完之后就开始起床穿衣,王容不禁问道:“什么事一大早就要见宝儿?”
    杜士仪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若有所思地说道:“希望只是我多心了。”
    然而,仿佛是他一语成谶。当前去客房的承影回来之后,却说陈宝儿已经不在了,就连一应行李都已经带走,只留下了一封信。杜士仪接过那封信启封拿出信笺一看,原本皱起的眉头顿时紧拧成了一个结,随即方才恼火地说道:“这个倔小子,竟是九头牛都拉不住……承影,你出去命人去一趟军中,把仆固怀恩给我召来!”
    等到承影再次匆匆而去,杜士仪回头看着同样满脸担心的妻子,把手中那张只写了寥寥几行字的信笺递了过去,随即说道:“宝儿心思缜密,纵使真是认准的事情就不愿回头,也绝不会就这么毫无准备地离去。乙李啜拔是仆固怀恩的父亲,他没有征得我的同意,拿不到我的亲笔信,那么一定会退而求其次去说服仆固怀恩,拿到另外的凭证,甚至会请仆固怀恩拨给他几个亲兵护送北上。”
    “若真的如你推断这般,宝儿这些年,实在是成长了太多。”王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子来到杜士仪身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想,不如立刻快马知会三受降城,务必拦下他。可宝儿既是心意已决,你就算把人拦回来,他也未必会高兴的。如他这般年纪,兴许其他的士人已经金榜题名,明经或是进士及第,可大多还只是为一僚佐,不能独当一面,宝儿纵使去考得一功名,又或者在朔方为你幕佐,也未必及得上他此次北去。我也很担心他,可他既有鸿鹄之志,还是成全他吧。”
    尽管并没有对王容这番话做出任何置评,可是,当杜士仪在灵武堂中见到仆固怀恩,听其陈述后,他就知道,正如王容所言,人恐怕是追不回来了。
    “大帅是说那位陈郎君?没错,他一大清早就来见了我,说他是大帅昔日门下首徒,如今得知我阿爷北归突厥,四处全都是敌人,投奔之人是否可信全然不知,所以打算去辅佐他。他说自己曾经在漠北游历多年,对漠北突厥铁勒诸部的情形了若指掌。我和他攀谈之后,觉得他不但真心真意,而且还有真才实学,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又派了心腹兵马十人扈从他北上。”
    说到这里,仆固怀恩看杜士仪脸色不对,不禁有些不安:“大帅,难道是他冒名?可我还亲自陪着他回来过灵州都督府,统管大帅牙兵的虎牙大兄都说,他确实是大帅门下首徒,深得大帅信赖,此前在漠北为大帅打探各部虚实,功劳不小。”
    这个陈宝儿,知道走仆固怀恩门路也就算了,竟然还知道串通了虎牙先斩后奏!
    杜士仪一时气结,可是在仆固怀恩面前,他只能笑道:“你父亲在塞外虽说看似扎下了根基,可终究对漠北情形不熟悉,很容易遭人算计,宝儿智计出众,沉稳老练,如若去辅佐你父亲,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可这小子着实太心急了,留下一封信立时就走,要知道,我和他已经十年不见了,他连多住两天叙叙旧都不愿意,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得拖到什么时候才能成家?”
    仆固怀恩自己已经成婚多年,一听到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陈宝儿竟然还是单身汉,他顿时大吃一惊,随即就嘿然笑道:“大帅不用担心,以陈郎君之能,我阿爷肯定不会亏待他,仆固部中那么多美人,总有他能够看中的!”
    要是陈宝儿眼光真能够放低,那就好了!
    杜士仪无奈叹气,再次向仆固怀恩追问了陈宝儿与其相见的种种细节,确定一人双马,肯定是甭想把人追回来了,他只能打消了念头。怅惘之余,他心中隐隐也为这个首徒觉得莫名骄傲。
    有人愿意折腰入仕为官,也有人选择在更广袤的天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送走了陈宝儿,塞外突厥争位之事一时半会也没能尘埃落定,杜士仪反而稍稍安闲了下来。可是,仅仅小半个月后,一个信息以惊人的快速传到了灵州都督府。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以败为胜冒功请赏事发,天子大怒,罢其幽州节度使,贬为括州刺史。
    括州是什么地方,北方很少有人得知,杜士仪还是因为当年曾经作为茶引使去过江南,记得那是江南东道的一个州,远及不上苏杭等地的富庶。尽管这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好地方,可已经是天子念在张守珪昔日功绩,做出的从轻处罚了。面对这个消息,朔方军中反应各异,尤其是前头裴旻因为不受张守珪重视这才因病致仕的流言刚刚压下去,拍手称快的将卒竟在大多数。
    而朔方军中文武众官,少有曾经和张守珪共事过的,哪怕不幸灾乐祸,可觉得事不关己的却在大多数。
    即便是早有所预备的杜士仪,思量更多的也是新任幽州节度使的人选。他倒无所谓安禄山能这么快窜上来,那个胖子没有五六年的积攒功劳往上蹿升,绝对没办法节度幽州这一九大节镇之首。幽州重地直面奚人和契丹,哪怕那两族已然不复最初的威势,可也不是谁都能对付得了的。当得到长安送来的某个讯息之后,他便派了一个信使,星夜兼程赶往平卢军使治所营州,往见侯希逸和白狼。
    平卢军使和其他诸军使有所不同,亦兼任其他军政要职。一般的设置是,平卢军使兼领营州都督、营州刺史,营州及平州支度、经略、营田、管内诸蕃使,兼押奚族所在的饶乐都督府、契丹所在的松漠都督府,以及靺鞨控制的渤海都督府和黑水都督府。当年营州为契丹所破时,平卢军使治所曾经一度迁到平州,而后又重新迁回营州柳城。可以说,整个东北最前线的地方就在于此。
    如今的平卢军使乃是乌知义,虽有营州都督之名,然则张守珪功高,一直以来都以幽州节度使号令乌知义这个平卢军使,故而前时乌知义面对白真陁罗矫张守珪之命而传来的军令,即便万分不愿,也不得不率军进发。当他不得不将那场败绩上报之后,他怎么都没想到,张守珪竟然冒功请赏,而且还派人警告他闭嘴。
    即便乌知义对那场败仗耿耿于怀,更不愿意虚报战果,可张守珪的强势让他只能忍气吞声,直到奉命调查此事的中官到了幽州,他在平卢军兵马使李明骏的劝说下,最终下定决心让人从便道悄悄截住了那位回返的中官,厚贿之后说明了实情。
    他最初还因为这样一来,必定就会违逆了张守珪之意,因此惶惶不安,可谁知道节度幽州六七年之久的张守珪,竟真的因为这次的文过饰非而倒台了!而因为如实禀报,他最终只不过是受了一番申斥,罚俸三月,依旧领平卢军使。
    也正因为如此,张守珪被贬的这天夜晚,他特意在家中设宴相请李明骏,令自己的儿子以及堂侄,分别担任平卢军左右先锋使的乌承恩和乌承玼作陪。
    改名李明骏的白狼因为当初拉得兵马投奔信安王李祎,而后随之打了一场大胜仗,回朝之后就官拜员外将军,后来走通了李林甫的门路,方才得以到平卢为将、最初军中上下总有人不甚服气,可架不住他每次率军出战,总能招揽到不少奚族或契丹兵马请降,再加上骁勇善战,渐渐也就在平卢有了些名气,出手又大方,和乌承恩乌承玼兄弟全都颇为交好。此时此刻,他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乌知义的亲自敬酒,站起身一饮而尽后亮了碗底,这才坐下了。
    “好酒量,不愧勇士!”乌知义笑得眯起了眼睛,示意儿子和侄儿一块劝酒,见李明骏喝得脸色酡红,他这才笑着说道,“若非你相劝,说不定我就要被这一场身不由己的败仗给拖累得一世英名尽付流水,就和张守珪一样!总算得天之幸,躲过这一劫!你和承恩承玼兄弟都交好,我也不和你说客气话,你今日但有所求,我无所不应!”
    见乌知义竟是肯说出这样的许诺,白狼眼神中闪过一丝精芒,随即起身拱手道:“大帅对我素来器重,我一介降将,别无所求,但向大帅举荐一人!”
    乌知义还来不及说话,其子乌承恩便抢先问道:“我阿爷既是说了无所不应,你还卖什么关子,究竟是谁?”
    白狼微微一笑,坦然说道:“便是平卢军裨将,侯希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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