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胜业坊有两座正当毗邻的尼寺,一为修慈尼寺,一为甘露尼寺,再加上位于西南隅的胜业寺,一坊三寺,在外乡人看来极其不可思议,但放在两京却丝毫都不奇怪。只不过,此坊中并无道观,这在僧道争辉的长安,就显得有些稀罕了。相比胜业寺,两座尼寺鲜少接待外人,来往的多是富贵之家的女眷,偶尔甚至还有权贵将犯错的家眷送到这里思过。
    这一日,一乘牛车便停在了甘露尼寺的门口。应门的女尼看了一眼牛车,以及前前后后的十几个随从,上前双掌合十行礼后,便谨慎地问道:“甘露尼寺不见外客,敢问各位此来何事?”
    “车上的是寿王妃。”一身男装打扮的张耀策马上前,见那女尼顿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便继续说道,“来此探望薛氏。”
    甘露尼寺虽说是女尼清修之所,但和长安城所有佛寺道观一样,都不可免俗地时时刻刻关注着朝堂后宫的变局。寿王妃杨氏当初极得天子之心,经常被召入兴庆宫,或于龙池边弹奏琵琶,或于马球场边观看马球,可自从东宫册立之后,就立刻失宠了。那女尼挤出一个笑容,正要开口婉拒,却不妨那马上男装女子突然用马鞭轻轻点了点她的肩头。
    “我等从玉真观来,待会还急着出城,你可别耽误了贵主和王妃的时辰!”
    听到这话,那女尼一下子意识到,即便杨氏这个寿王妃已经失宠,可终究是玉真公主的弟子,天子对玉真公主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素来还算爱重,却不是她能够得罪得起的。然而,薛氏乃是废太子妃,如今在此出家清修,而且薛家已经几乎被连根拔起,这若是妯娌俩心怀怨望说些什么,回头传扬出去,甘露尼寺上上下下那么多女尼,谁能承担得起?
    面对这样的压力,那女尼只觉后背心都是冷汗。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那牛车车门打开,紧跟着,便是一个年轻少妇走下车来。只见她肌肤胜雪,体态微丰,面颊圆润,面上还挂着让人一见就觉舒心的笑容。眼见刚刚和自己说话的那个侍女立刻下马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寿王妃,那女尼不禁瞪大了眼睛。
    哪个公公不爱,丈夫不疼的王妃,会是如此气色绝佳,无忧无虑的样子?
    玉奴向张耀颔首之后,便步履轻快地来到了女尼面前:“我只想和嫂子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走,还请通融一二,不然,你就是进去和主持商量也行。”
    身为王妃却如此平易近人,那女尼终于下定决心,她赔笑说了一句请稍等,就匆匆进了寺内。而张耀陪着玉奴等在外头,一面命随从把守好各处,一面低声嗔道:“我知道王妃是觉得薛氏可怜,可皇家之中,有几个人不可怜?你这时候来看她,不但招人眼,而且说不定会惹来什么别的麻烦。”
    “可我真的想见见她。”玉奴无意识地扭着衣角,随即轻轻咬了咬嘴唇,“因为是她让我明白了,倘若我真的听三姊他们的话,不但害自己,而且还会连同家人一块害了。她虽然是我的嫂子,可我一直都没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张耀唯有暗自叹息。可是,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没有阻止玉奴到这来,她也不好说什么。又过了片刻,刚刚那女尼引了一个老尼出来,对方极其恭敬地行过礼后,却是终于同意了带她们进去见人。即便知道薛氏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张耀还是不敢马虎,留了随从在外等候,自己亲自陪侍在玉奴的旁边。等到来到一座看似最寻常的小院,看到那个正在捶打衣服的身影时,张耀顿时瞳孔猛然一缩,看向那领路老尼的眼神顿时流露出一丝寒光。
    薛氏终究曾经是太子妃,这甘露尼寺竟敢如此作践她?
    玉奴也露出了一丝怒色,回过头来的老尼见这主从二人如此光景,便低声说道:“都是惠明自己说的,一应起居自己亲自料理。贫尼先行告退了。”
    尽管那老尼如此说,玉奴却仍有些难以相信。她松开了刚刚抓着张耀的手,从前头绕到了薛氏跟前,见其尼帽之下青丝尽去,她不禁失声叫道:“二嫂。”
    薛氏早就听到了动静,可抬起头来认出是玉奴,她不禁大为吃惊。因为李瑛的缘故,她和武惠妃那些儿女素来极其疏远,更不要说玉奴这个寿王妃了。想当初听说武惠妃故世,追封贞顺皇后,她一度绝望到了极点,可东宫终于迎来了新主,却不是寿王李瑁,而是忠王李玙,她还感到快意非常,可等到渐渐品出了其中滋味之后,她那颗心复又冰冷了下来。
    无论她的丈夫李瑛,抑或是武惠妃,寿王李瑁,不过全都是那位至尊手中可以随便丢弃的棋子而已!
    “我已经遁入空门了,当不起王妃这一声二嫂。”薛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容色复又转为冷淡,“王妃今日来见我有何见教?”
    来之前,玉奴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对薛氏说,包括安慰她不要牵挂李瑛,不要担心子女,庆王和庆王妃把人照顾得很好,可如今话到嘴边,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薛氏的目光直视下,她竟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我和二嫂的妯娌缘分,大概也只到此为止。还请二嫂在甘露尼寺自己保重,留得有用之身,说不定将来还能和太子……不,还能和他团聚。”
    见玉奴说到这里就匆匆转身掩面往外走,张耀连忙打算去追,可脚下才走了一步,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薛氏的声音。
    “我和寿王妃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听她的口气,她对别的女人梦寐以求的王妃尊位并无眷恋,是不是?”
    张耀转头看了薛氏一眼,却默然不语地欠身行礼,就这么径直走了。薛氏也没指望对方会真正回答自己的话,痴痴望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突然苦笑了起来。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之前武惠妃让寿王李瑁纳了杨氏为妃,其实是费尽心机一场空。天子并不是打定主意要废立东宫,不是为了寿王,而是因为东宫已长,故而心怀疑忌,而杨氏恐怕也压根不认为成为寿王妃是多大的荣宠。而当初李瑛的顾忌,也完全就顾忌错了,玉奴身后的每一个人,恐怕都根本就不曾想过染指东宫宝座。
    出了甘露尼寺,玉奴就一头钻上了牛车,随即按着胸口深深吸气,竭力想要稳住心头那种震荡的情绪。她很小就因为王毛仲的恶意,而入了玉真公主门下为女冠,一直认为出家就是这种光景,可如今看到薛氏那枯槁的形貌,她方才生出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慌。直到张耀也上了牛车,将她揽在怀中低声安慰着,她方才低声说道:“张娘子,是不是倘若我当年不嫁给寿王,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了?”
    张耀知道是因为这一年多来接连不断的各种事变,给了玉奴太多的刺激。尽管她可以用轻松的语气转移话题,但思来想去,她还是轻描淡写地答道:“王妃想得太多了,没有你,寿王妃也会有别人当,已故贞顺皇后的野心,才是造就这一切悲剧的根源。总而言之别多想了,二位贵主应该都已经出城了。”
    玉奴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依旧挥之不去薛氏那张脸。牛车从十字小街上了十字大街,接着又出了胜业坊的大门,随着四面八方的人声渐渐朝自己汇聚了过来,嘈杂赶走了孤寂,她正觉得心绪转好,突然被就只听得迎面传来了一声叱喝,紧跟着就是一阵骚乱。正当她惊愕之际,牛车的车门猛然被人一把拉开。
    “何人如此放肆!”张耀又惊又怒,一把将玉奴护在身后,随即伸手在腰间一抹,右手顿时多出了一把尺许长的短剑。然而,当看清楚车前的那张脸正是杨玉瑶时,她顿时又头痛了起来,当下冲着围上来的随从怒道,“尔等身为护卫,就是这么扈从主人的?”
    那些护卫对于男人自然会警惕十分,可是,杨玉瑶一个女人单枪匹马地迎面冲过来,他们又知道这是玉奴的嫡亲姊姊,谁也不敢真的伤着了她,投鼠忌器之下,只能任由其冲到了牛车前。此时此刻面对张耀的责备,他们顿时狼狈非常,谁都不敢吭声。
    杨玉瑶却不在乎张耀这弦外之音,她高傲地抬起头,冷冷说道:“若不是用这办法,我还见不到王妃的人影呢!玉奴,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年阿爷在外为官,我们姊妹几个相依为命的情分,你全都忘了?”
    见车内没人应声,杨玉瑶便提高了声音道:“你知道大姊为了你的事情,流过多少次眼泪,受过多少委屈?叔父婶娘和其他人,你不管就不管吧,可是我们这两个嫡亲姊姊,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惦记?你知不知道,现如今杨家已经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笑柄也是你们自己自找的!”张耀再也忍不住了,开口怒斥道,“趋炎附势的是你们,想要攀高枝就自己上,何必牵累姊妹?口口声声什么情意,还不是打算异日横行霸道耀武扬威,拿什么情意之类的借口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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