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张说主张裁减了而十万边军之后,各大节镇便开始了精锐化和职业化。放到后世各朝代,动不动就号称几十万大军,实则上阵就是一盘散沙,而眼下的大唐,直面吐蕃的河西陇右加在一块也就十几万兵马,直面突厥的朔方只有不到七万人。可就因为都是骁勇精锐,比从前府兵时期什么都要自备的待遇要优厚许多,不但可以蠲免兵卒家中人丁的租赋,而且月给饷米,季给衣料,逢年过节的时候,各节镇还会斟酌收支情况,额外发给节物。
    如今年关将近,朔方经略军中便率先开始发放起了过年的东西。各层军官按品级军职,军卒则是按照从军年限,这是从很久之前就沿用的老规矩了。当奔走相告的士卒们来到一个个指定的地方,接过一包包白花花的头茬小麦粉,大块大块的羊肉,一方方用来裁衣服的厚厚棉布时,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无论是比往日多了一两肉,还是布匹多了个一尺两尺,全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不,几个三十来岁上有老下有小的军卒又是抱又是提,拿了自己那一份出来,就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说起了话。
    “从前还以为杜大帅初来乍到,兴许会不及从前信安王在的时候,如今看来,杜大帅倒是不亏待人。”
    “当然不亏待人,真有本事的一下子提拔了不少,更不要说年物甚至还比平时多。当初听说杜大帅停了公廨本钱,我还有些担心。可没想到杜大帅和那些前往西受降城互市的商旅约定,朔方这里可用飞钱结算,故而商旅全都将钱存在两京的柜坊,自己带着钱券轻轻松松到朔方来互市,听说两京有不少出名的柜坊参加,还在咱们朔方开设了分号。反正具体缘由我不懂,看发的东西就知道了,比信安王在的时候还多一成!”
    “没错,咱们不懂那些有的没的,赏罚公平,惩恶扬善,逢年过节给咱们发足东西,那就够了。”
    这些人嘻嘻哈哈笑着远去,但微服和谢智陈永一块出来的曹相东就笑不出来了。李佺连日以来仿佛发了疯似的,先是揪出来曹宣和马汶倒卖军衣,而后又揪出来几桩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是当面发落毫不留情,而且其中不少都是和他们有涉的人。下头小卒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李佺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词严,拍手称快的人不在少数,可他们越来越感觉到沉重的压力。
    “不说别的,就是一下子停掉公廨本钱,一向走咱们的路子把公廨本钱拿出去的捉钱人就都只能干着急,而我们少了这么一份利,也很难拿出余钱来拉拢人心!”谢智愤愤不平地低声说出这么一句话,见连素来急智的陈永都不说话了,他便忍不住一捶重重打在了旁边的土墙上,“本以为他停了公廨本钱,说不定连都督府和节度使府的开销都拿不出来,可谁知道他竟是弄出一个飞钱!”
    “公廨本钱当年陛下就下诏停了,各地说停实际却不停,终究是违了陛下制令,杜大帅这一招谁都无法置喙。王元宝如今都已经把家业交给了儿孙,自己袖手不管事了,可这种方便商旅的事让他牵线搭桥又不难,杜大帅还真是有一位好丈人!”陈永叹了一口气,随即无奈地说道,“老曹,事到如今,咱们已经在火上烤了。虽说宥州胡户才迁回来不到两千口,可再不干恐怕就没机会了。”
    “就和你们说的那样,这时候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曹相东想到当初接到李林甫那封信时的狂喜,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莫名悔意。李林甫固然如今几乎把政事堂变成了一言堂,可毕竟远在长安鞭长莫及,而他们编造杜士仪的罪名奏报上去也并不难,问题在于杜士仪绝非在朝没有根基,当初就连身为近侍的牛仙童都落得个那样凄惨下场,他们怎敢轻易诬告?
    只有真凭实据,只有那种根本翻不过来的罪名,他们才可能在掀翻杜士仪的同时,不把自己搭进去!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宥州那儿谁去?那些胡酋不是容易糊弄的,而且,我们难道能明着对他们说,你们被杜大帅骗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快点造反,或是干脆去投突厥人?”谢智有些急躁地问了一句话,见陈永和曹相东全都不说话,他不禁干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们要是都不敢去,我去!”
    “你稍安勿躁。杜大帅未必就不盯着那些胡酋,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平日不能稍离军中,这次眼看过年,抽身的机会很多,可亲自跑去见这些胡酋决计不行。不过,昭武九姓那些部族凑出来的蕃兵,这大过年的总得分批放人回去团聚吧?这就是最好的机会。”陈永的眼神中闪动着阴狠的光芒,却还四下里悄悄打量了一番,见近处无人,他便稍稍放下心来,“总之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我们摘出去,如此方才能天衣无缝。”
    三个人不在家里商谈,而是故意约在外头,为的就是他们如今已经打探明白,当初叶文钧落马,正是因为婢妾禁不住杜士仪逼问反口供出了主人,尽管谁都觉得自家滴水不漏,可如今反而觉得是在大街上低声私语商定细节更可靠些。至少四面八方是否有人靠近窃听,都在自己可视范围之内。
    “这倒简单多了。”曹相东微微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只要把话对那些和各部胡酋关系密切的人点透了,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骚乱起来。人一定要选好,就如同上次秦大疤等人死了,也不能牵连到我们身上一样,陈永说得那句话最有道理,一定要把我们摘出去。”
    三个经略军大将仿佛是特地微服私访,看看发放年物的情况如何,到处转了一圈就各回各家,随即便按照刚刚商定的,选了自己的心腹从者仔细嘱咐了相应情况,让他们小心通过某些军官的从者,向那些即将放回去过年的蕃兵蕃将处传达相应的讯息——无非是杜士仪已经洞悉了各部都想借此增加人口,所以方才调了康庭兰这位康姓大将来,正打算亲自出面,在第一批回迁胡户中进行选举,让他们推选头领。
    而陈永更是直接用了两重手段。一面秘密派人设法散布消息,让康无延等胡酋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一面又在灵州城中找了些破落胡人,许以重利,让他们去宥州散布消息——声称杜士仪生怕赦归回来的胡户还有逆心,将对他们征收重税,十户抽五丁从军,异日上战场时就驱人在前送死。尽管这样的消息有心人细细一想就会明白,可他更知道众口铄金的道理。
    更何况,胡户们经历了多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刚刚回归故地,正如同受惊的小鹿,随时随地会有过激的反应!
    距离除夕还有三日,杜士仪便传令经略军,从上至下轮流放假,一直到正月八日。而上元节则是满城放灯三日,一样轮流放假。身为职业军人,一年到头大多数时间都在操练,能够在年末年初有这样的假期,自是人人高兴。至于昭武各族凑出来的,数量高达数千之众的兵马,杜士仪竟是爽快地都放了回去过年,而且还各自发了一批年物,告知他们日后只需听候命令时方才集结,一时更是得了无数称颂。
    在这样欢度佳节的气氛中,少有人察觉水下那隐隐涌动的暗流。
    昭武族姓的粟特人以姓氏群居,原本对于节日的定义和大唐并不相同,可定居朔方多年,渐渐的总会受到一些同化,除却大多依旧笃信祆教,饮食习惯也还保持着自己的,中原的节日,唐人的语言,在年轻的一代人中流行程度甚至更胜过自己的节日和语言。除夕夜里,因为康无延这个康族长老事先再三相请,各部胡酋也就聚在了一块过年。
    数丛篝火,几只烤羊,美酒飘香,胡姬艳舞,屋子之外寒风阵阵,里头却是一片欢腾的节庆迹象。在一番觥筹交错之后,作为地主的康无延突然把那五六个热舞的胡姬给斥退了,紧跟着又请众人只留心腹,把其他侍从都遣退开去。最初还有人担心他这是不怀好意,可见康无延两鬓苍苍,又孤身一人,也就狐疑不已地照办了。眼见刚刚人声鼎沸的屋子中只剩下了他们这些人,康无延方才站起身来。
    “各位,咱们虽然在突厥和大唐之间周旋多年,但我们全都清楚,我们既不是突厥人,也不是唐人。我们和突厥人一样游牧,但我们曾经建过自己的城市,而突厥人没有。我们和唐人一样,也能耕种庄稼,也能说唐人的语言,但我们都知道,大唐一直都信不过我们。当年王晙举起屠刀的时候,各位都应该记得很清楚。先是突厥人,然后就轮到了我们这些从贞观年间就内迁六胡州的族民。那一仗,让咱们这些九姓族民死伤了三万余人!”
    见众人无不默然,刚刚的欢庆气氛一扫而空,康无延方才冷笑一声道:“我们苟延残喘保住了自己的族民,可如今江淮河洛那边已经一批批把人放回来了,而且我们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送上了几乎相当于部族全数青壮的兵马,可换来的还是杜大帅的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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