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那些胡酋凑出来的第一批兵马刚送到灵武城,便碰到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事,而后在朔方经略军中那几个将领的挤兑下,郭子仪竟是力抗重压,带着初出茅庐的仆固怀恩和来瑱,打出了漂亮的一仗。这一仗固然让杜士仪加官进爵,而且在朔方军中建立了威望,也让郭子仪等人能够和曹相东谢智陈永等人分庭抗礼,但也同时带来了一个不小的问题。
    那就是因为这次的战功,他调走了这些经历这一仗的蕃兵放在郭子仪麾下,但同时也不得不给那些胡酋相当的好处。于是,在突厥此次大批量市马之际,他将登利可汗送给他的百匹骏马全都分赐给了那些胡酋,以示此前出兵的奖赏。面对这样的好处,尽管胡酋们对要去的兵马就不归还了颇有些怨言,可总算面上心里都过得去了。毕竟,登利可汗的礼物可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全都是一等一的良驹,其中甚至还有十匹种马,足以补偿他们出的人。
    在草原上,一匹可以培育良驹的种马,简直比百十个能打能杀的勇士更加宝贵,因为,那可能是一个部落的崛起良机!
    于是,在胡酋们私底下的串联交流中,杜士仪这位新任朔方节帅成了慷慨大方的代名词。没见这位最终替他们陈情,即将从河洛江淮赦回那些被放逐已久的胡户?而米罗诗等人入了朔方军中,得了相应军职,他们纵有些怨言,可木已成舟,他们也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
    至于康庭兰的到来,因为杜夫人王容刚刚抵达灵州便几次设宴款待军中文武夫人,因此轻轻巧巧就盖过了他的存在感。内眷们早就知道,杜士仪这位夫人是已故金仙公主的弟子,关中首富王元宝的女儿,作为一介商人之女能够嫁给杜士仪,而且一口气生育了两男一女,至今杜士仪后院竟无半个婢妾,一来二去,颇有人希望从王容这儿取取经,希望回头亦是能把自家男人管得服服帖帖。而这一年已经九岁的杜广元,自然而然也成了人们探问的对象。
    可王容倒是把杜仙蕙这个女儿带出来过一两回,杜广元却始终避而不见。相比从前在鄯州时,杜广元常常在陇右精英堂和其他文武子弟学习经史练习武艺,免不了有人心中犯嘀咕,杜幼麟尚年幼也就罢了,怎的长子从不见客?最后,还是王容用孩子水土不服正在病着搪塞了过去。
    天可怜见,母亲口中正病着的杜广元,却正在大清早有些寒意的风里,欲哭无泪地看着面前那一堆木柴。低头看了一眼已经磨出了不少水泡的手,他想到之前做梦都盼望着父亲母亲,抑或是来圣严能够来探望一下自己,这时候也只能把这些期盼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在王忠嗣的调教下,身量比同龄的少年要高上半个头,人也更加健壮,一口刀已经能够使得似模似样,但劈柴这种事他却实在是没有多少经验。
    于是,好容易劈开了几根木头之后,杜广元便只觉得掌心又是一阵生疼,低头一看,却只见手掌上颇有几个水泡已经磨破了。从小到大,虽说练武时吃过些苦头,可他何曾干过这样重体力活?他只觉得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好容易方才抽鼻子忍住了。正当他一发狠抡起斧子要往下砍时,突然只觉得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愕然一回头,顿时瞠目结舌。
    “秀实……秀实阿兄……”
    见杜广元满脸的不可思议,随即丢下斧子冲到自己面前,抱着他的颈项失声痛哭,段秀实不禁有些手忙脚乱。他不太会安慰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直到小家伙的情绪好容易平复了下来,他这才递了一块帕子去。见杜广元擦干了眼泪鼻涕,继而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他便低声说道:“我只是死活向师娘问出了你的去向,可恩师也好,师娘也好,都不答应接你回去。”
    杜广元闻言顿时耷拉了脑袋。他就知道!阿爷和阿娘一块决定的事,素来是谁求情都没用,谁都无法更改!可是,他们怎么就这么狠心!
    段秀实不用想也知道杜广元眼下会有怎样的念头。他初来乍到,就因王容的话,被杜士仪正式收归门下,对于恩师和师娘自然是无论如何不会质疑的,而且,他也隐隐明白为何杜广元会遭受到如今这样的磨难。可眼看小家伙竟是当着自己的面失态地哭了,他知道这会儿若是再说什么大道理,说不定反而适得其反,于是便诚恳地说道:“可我还是求过了恩师和师娘。虽是来判官找的可靠人家,可你一个人在外实在让人不放心,我来陪你!”
    “啊!”杜广元顿时瞪大了眼睛。平心而论,若是他看见朋友遭这样的罪,心生同情是一定的,可要下决心去一同受罪,他就难以下决心了。他用感激而又佩服的目光瞪着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好半晌方才摇摇头道,“不,是我自己做错了,阿娘才罚我,怎么能牵累了秀实阿兄?”
    “别忘了当初你说过的,是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段秀实笑着上前去捡起了刚刚杜广元扔下的斧头,这才回过头说道,“这劈柴也是有技巧的,我劈给你看。”
    杜广元呆呆地看着段秀实娴熟的动作,许久方才陡然之间有所醒悟。段秀实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就算比他年纪大,可怎么竟擅长这个?他很快觑了个空子上前探问,结果得到的却是让他呆若木鸡的回答:“我小时候常常帮家中劈柴。阿爷说,当官最忌讳的就是自以为放眼看去天下太平,看不到他人疾苦,而驱使婢仆多了,人就会懒惰,所以能自食其力的时候,要自食其力。”
    如果没有段秀实亲自示范,只听到这番话,杜广元必然会嗤之以鼻,可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滋味就大不相同了。想到当时秦州地震,他跟随段秀实前去迎接姑姑姑父一行人,也曾经见过流离失所的灾民,也曾经见过嗷嗷待哺的婴儿在痛苦挣扎,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思索的表情。这一次,他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母亲仿佛并不是因为他对杜明瑱杜明瑜兄弟的失礼而惩罚他,而是另有深意。
    把小小年纪便恩荫七品官的杜广元送去了自己相识的老军家中,道是自己收留的被拐孤儿,想让其学一点自食其力的本事,来圣严心里不是没有忐忑的,本待常常去探望,可杜士仪既是不许,他也只能让亲随偶尔悄悄去看看。所以,得知杜士仪新收的弟子段秀实已经去和人做伴了,他舒了一口大气,暗想杜士仪和王容夫妻俩还真下得了狠心。
    不论是什么人家,长子都是家中支柱,就算不成器,也不舍得让他去受那样的苦,更何况杜广元看上去小大人似的,并没有太多纨绔习气?
    但这是杜氏家事,他总不好去管,因为他自己都有家务事要头疼。虽说他很快就已经官复原阶,不复最初白衣检校节度判官的光景,可次子来玚还是留在杜士仪身边任侍从。而就是这个次子,和叶天旻已经不止发生过一两次冲突了,以至于这天来玚回来,来圣严劈头盖脸地就把人训斥了一番。而来玚起初一言不发低头听着,最后终于忍不住了。
    “阿爷就知道骂我,可那叶天旻真真可恶!是他阿爷做错了事情,杜大帅可怜他才收留了在身边,他干嘛非得事事争先,害得我常常无地自容?我又没说错,他一个罪臣之子,实在是太张狂了!”
    随着啪的一记巴掌打在他脸上,来玚顿时懵了,看到父亲那气得直发抖的样子,他更是害怕了起来,哆哆嗦嗦一个字都不敢再说。果然,就只听得来圣严怒不可遏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看来都是我惯坏了你!自己不能胜过别人,便以别人是罪臣之子来挑刺?我竟然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杜大帅都能对自己的儿子狠得下心,我这个区区节度判官竟然一直这么宠着你,我真是老糊涂了!”说完他就一把拽起儿子手腕径直往外拖。
    来玚吓坏了,任凭父亲把他径直拖到了一位老仆的屋子里。待见来圣严厉声吩咐老仆找出了一套粗布衣裳给他换上,又喝令他跟了出门,他只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却一个字都不敢吭,直到父亲用马载着他出了家门,东拐西绕来到了城西一座偏僻里坊中一座极其简陋的民宅前。
    “阿爷……”
    “别叫我阿爷!”来圣严把儿子赶了下马,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天开始,你不是我儿子,只是我家中老仆前来投奔的远亲。你在这里给我好好自食其力一个月,若是被此间主人说你偷懒耍滑,你今后就不用叫我阿爷了!”
    来玚简直无法想象父亲这次竟会这样绝情,可让他更瞠目结舌的是父亲接下来的一句话。
    “杜大帅的长公子如今也在此,他如今不过年方九岁,如若他吃得了的苦,你却还受不了,枉你年长他五岁!此外,杜大帅新收的弟子段秀实也正在此地,他为人方正,绝不会文过饰非,你自己好自为之!若你不合对此间主人说明了身份,那么,回头我就只能索性把你送到丰安军中去受一番磨练了!”
    说到这里,来圣严方才跳下了马,头也不回地上前叩门。
    他长子病弱,若是次子一直都像现在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而又心胸狭隘,那他就是再飞黄腾达也是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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