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崔承训所说,朔方灵州的冬天格外干冷,寒风袭来时,感觉上甚至会夹杂着一粒粒的沙子,打得人脸上生疼。尽管已经过了极度注视仪表的年纪,但杜士仪也不希望自己这张脸被这朔方寒风给吹得千疮百孔,因而在此行的路上就开始使用崔承训赠的那油膏。
    最初打开那个匣子之后,杜士仪便发现,其中不但有小瓷盒承装的油膏,还有一张详细的配方,即便那字迹看上去仿佛是崔承训亲笔,可他怎能相信身为嗣赵国公的崔承训这个大男人会有这等细心?最难消受美人恩,也许,那是崔五娘心细如发给自己预备的。
    一转眼就快二十年了。此番回来,仓促之下竟还未见过崔五娘一面。
    而他留着李祎过完年再走,李祎对他也客气了许多,除却对他分说朔方文武诸人优劣之外,也派了长孙李研,相赠了不少在朔方用惯的旧物。油衣蓑笠木屐一套,去大漠巡查时所用的蒙面巾,甚至还有一把用了多年的旧刀。杜士仪没有去理会李祎送这些旧物究竟是何用意,一概照单全收,又还赠以文房四宝。
    等到了除夕这一天午宴,两位年纪相差四十岁的新老朔方节度使便在节堂中与麾下文武共迎新年。酒酣之际,众将之中有人起哄请李祎下场舞剑,带着几分醉意的李祎欣然答应。
    为了让节堂敞亮,今日午宴特地点了灯火。这位七十出头的老将仗剑下场,宝剑出鞘之际,就只见原本醉态憨然的他陡然气势大盛,一时间须发勃然,手腕一抖,那剑竟是迎着灯火,反射出了森然寒光,骤然间让这烧着地龙的节堂中多了几分寒意。渐渐地,整座喧闹的节堂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利剑破空声,衣袂飘飞声,以及一起一落的脚步。
    这一刻,杜士仪恍然品味出了,何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也不知道是谁看得兴起,突然出言相邀道:“杜大帅何不下场,与大王共舞?”
    有人起了个头,其他人顿时亦附和不已。在这些声音中,杜士仪见白发苍苍的李祎转头朝自己看来,皱纹密布的脸上,那双眼睛炯然有神。他当即笑着起身,张兴随身携了之前姜度所赠的宝剑,便双手呈递了过来,他一按机簧抽出宝剑,突然屈指在剑身上一弹,面上露出了几许怅然。
    “自从当年于嵩山因缘巧合随公冶先生学剑,已经将近二十年了,惜乎只得一二皮毛,今日便斗胆请大王赐教了!”
    公冶先生这四个字,寻常军将兴许闻之陌生,信安王李祎却不禁为之动容道:“杜大帅所言公冶先生,莫非裴旻将军师兄?”
    “正是,没想到公冶先生隐居多年,却还有人记得他。”
    想到公冶绝为了一报故人之仇,曾经一度潜入奚王李大酺身边,于其败时趁乱取其首级,最终得报大仇,之后便遁去再不见其踪迹,正恰似古时侠客行径,如今多年来缘悭一面,杜士仪再想起当年学剑的两年岁月,不禁一时打起了全副精神,挥剑横于身前一个起手式后,便一时腾身而起。
    李祎定睛只看了片刻,当即欣然加入共舞,就只见偌大的节堂中间,两条身影时而相交时而错开,虽不如常见的剑器舞那般潇洒好看,却多了几分雄姿英发。尤其当有人敏锐地察觉出,李祎仿佛从最初单纯的同舞,到时不时递出几招试探时,四周更是连窃窃私语声都听不到了,每一个人都在屏气息声看着场中那一老一少究竟是否会趁此机会真正较量一回。这其中,左面文官中最后几席中的叶建兴虽是目不转睛盯着杜士仪,可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之前一直听说杜君礼虽文采卓著,当世称许,然则军略不过平平,倚靠的不过是麾下常有名将相佐。可如今听信安王之言,其当年竟是拜师学剑于裴将军的师兄,这简直是太出人意料了!看众将颜色,仿佛称许不已,会不会这次朝中那位李相国首荐其来朔方上任,反而弄巧成拙?”
    杜士仪哪里看不出来李祎心存试探,好在这不是比武而是舞剑,某些剑势他得心应手,恰恰把李祎的剑路都能封死了,当李祎最终收剑而立时,他也就趁势挽了个剑花停了手,继而含笑拱手道:“怪不得大王威名远播,吐蕃也好,突厥也罢,乃至于奚和契丹全都慑服,只观这雄奇剑势,便少人能敌!”
    李祎嘿然一笑,却是怅然说道:“剑法再好,将来也已经用不上了。不过老夫能够在大唐名将榜上占有一席之地,已然知足。今日舞剑已是尽兴,来人,换大斛来,我等饮胜!”
    此言一出,饮胜之声此起彼伏。杜士仪眼见从者果真将一只只大斛送上,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朔方军中习俗。待到接了在手后,眼见得李祎倒头便灌,他自然不甘示弱,这一下也不知道多少酒灌入肚子,当他终于丢了手中大斛回席而坐时,便只觉得已经出了通身大汗,再看左右时,王昌龄和高适竟已经主动去找那边朔方文武拼酒去了,显然,两位同样不逊色于饮中仙酒量的家伙是不甘寂寞了。
    张兴早就备了醒酒石,见人不注意杜士仪,便与其含了在口,这才轻声说道:“按照大帅的吩咐,我昨日已经把灵州都督府中的文卷调来粗略翻过一遍。大抵府中官吏,官员来自天南地北,吏员则不是朔方灵州本地人,就是关内道中的寒门出身,希望能够借由军功出仕为官。这二十多年来,累计有二十余名吏员除吏籍,得官身,算是比例极高的。至于信安王最器重的人,他已经自己举荐了给大帅,而可能对他有所不满的文武,我也已经一一罗列了出来。”
    “好,辛苦奇骏你了。”
    早在听说武温昚竟然能够和李祎扯上关系,还使得李祎丢掉了朔方河东节度使之位的时候,杜士仪在吃惊的同时,便不禁生出了深深的警惕之心。
    按理祖父吴王李恪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吃了那么大的亏,李祎应该是对夺嫡之争有多远躲多远,绝对不可能主动踏入进去,这位信安王可是一大把年纪了!而如果不是李祎本人,那么,不是他身边最信赖的人贪图武惠妃之利,希望再进一步,就是对他不满的人趁机落井下石,总之就是朔方有内鬼!李祎虽是有所暗示,但他还需要自己查证一番。
    李祎终究年事已高,又多喝了不少,比不上那些正当盛年的文武耐得起折腾,最终醉倒了过去,李研和其他两个堂弟连忙搀扶了他回房。他既是一走,杜士仪这个新任朔方节帅自然成了众所瞩目的中心。
    朔方众将对于杜士仪可谓是极其陌生,三头及第,一度执掌知制诰的文名,对于他们这些跃马沙场的武将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然而,从一座废城起步,数年便崛起为北地雄城的云州,却是从商旅到突厥奚人契丹全都赞叹不已的奇迹,而杜士仪节度陇右三年的种种手段,在此前任命下达之后,便早已在军中散布了开来。
    这位年纪轻轻的节度使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杜士仪看出众将对自己的探究之心,然而,李祎尚未离开朔方,他还未升节堂见文武,此刻无意让人窥破自己的虚实,于是,也已经有五六分醉意的他徐徐起身,环视文武后便笑道:“一晃就要近黄昏了,一来除夕之夜尚有夜禁,二来诸位也要回家与亲友团圆,三来我从陇右到洛阳,又从洛阳到朔方,来回奔波数千里,这会儿虽未醉死,却也已经疲惫欲死,就提早退席了!李将军,有劳。”
    见杜士仪朝自己微微一颔首,刚刚一直很低调的李佺便起身笑道:“大帅放心,我虽年老,酒量却佳,便替大帅多喝几杯!”
    李祎刚刚接受了众将敬酒不少,杜士仪这位新任节帅亦然,此刻两人尽去,却留下了李佺这位节度副使,众人早听说他不但出身宗室,而且是李祎的从祖弟,从前在京也算是亲近的人,又年纪不小了,哪里敢真的灌他,不过意思意思一两杯,就如杜士仪所言告辞离去回去陪家人。而等到大堂上文武散尽,李佺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迈着稳稳的步子出了节堂。
    出将入相,建功立业,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梦想,只可惜一直不得其时。可这一次杜士仪不嫌他年老驽钝,硬是奏请了他为节度副使,着实给了他莫大的机会!
    后院李祎起居的正寝,刚刚醉态可掬的李祎在灌下一碗醒酒汤之后,眼神立刻恢复了清明。他摆手屏退了婢女,见三个孙子环列身前,他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治家严明,你们三个的父亲入仕之后,一路都走得很稳,你们原本也各自都有前程,却为了我而长留朔方。我本待你们随侍身侧这几年,日后也可报效君父,如今看来,我也许是再也没有机会掌兵了。你们陪我到衢州之后,就回去你们的父亲身边吧。”
    “大父!”
    李研等三人全都大吃一惊,可他们齐齐叫了一声后,李祎却声音冷峻地说道:“从我离开灵州那一刻,你们就与这朔方再无半点关系!郭英乂那等蠢货已经足可为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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