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杜士仪这个中书舍人知制诰正好不轮值,即便如此,因为他正在费尽心机地想要设法从裴光庭和李林甫手中,把吏部的铨选大权给分出一块来,所以还有些别的预备要做,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禁过后了。好在他这个正五品上的高官也算是坊间武侯需要巴结的人,而他又是为了公务而非私事晚归,武侯不但开了坊门,而且还一路把他护送到了家门口,得了赏钱后方才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而杜士仪在门前下马,把缰绳丢给了随从后,就从赤毕口中得知了一个让自己始料未及的消息。
    “你是说,今天三师兄和玉奴一块来,然后广元权充主人招待了他们两个,而且还留人用了一顿晚饭?”
    赤毕使劲点头,见杜士仪仍然不可置信,他便苦笑道:“小郎君哄人的本事从前我没看出来,今天却是领教了。裴三郎那样冷面的人,却被他左一句右一句我阿爷常说三师伯如何,说得几次开怀大笑。至于太真娘子,他一口一个师姊几乎把人都给叫化了,若非太真娘子正在孝期,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否则几乎要一股脑儿全都拿出来当见面礼。小郎君带着他们俩整个宅子逛了一遍,临走时还亲自送到门口,一口一个请他们常来。”
    这说的是自己那个在王容面前老老实实,在他面前就常常撒娇卖痴的儿子?不是在说别人吧?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得知这么晚了儿子还硬撑着没睡,在等自己这个父亲回来,他就吩咐赤毕把杜广元叫到自己的书斋来,而后又吩咐了秋娘去预备一份夜宵。等到了书斋,他脱去外头的大氅交给吴天启,紧跟着就看见杜广元进了门。小家伙像模像样地深深作了一揖,叫了一声阿爷,他便招招手把人叫到了跟前。
    “今天你三师伯和师姊一块过来,你是怎么招待的?”
    尽管赤毕已经说了一个大概,但这会儿杜广元开始讲述今天这两位客人时,眼见其兴奋地连说带比划,杜士仪也就没有去打断,耐心地听儿子用不太连贯的语句诉说着今日种种,无论是说冷面师伯人很好,师姊又漂亮又温柔,晚饭的时候两人最喜欢什么菜肴……林林总总的话语从耳中直入心中,他不知不觉笑得极为开怀。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脑袋,他便低声问道:“广元,想你阿娘和妹妹吗?”
    “想!”杜广元几乎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继而就眼巴巴地抬头看着父亲问道,“阿爷,阿娘和妹妹真的不能回来和我们一块过年么?”
    “应该不能。”杜士仪见小家伙立刻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他便将其揽在怀里,低声说道,“本来不止你阿娘和妹妹,就连你也会留在云州的。你第一次离开你阿娘这么久,有没有后悔?”
    “后悔?阿爷,什么是后悔?”杜广元纳闷地问了一句,见父亲不答话,他想了想就摇摇头说,“阿娘有妹妹,还有姑姑和姑父,还有固安姑姑,一定会热热闹闹过年的。我要是不来洛阳,阿爷可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我愿意陪着阿爷!”
    “好孩子!”
    童言无忌,听到儿子的话,杜士仪只觉得心头暖意融融。而就在这时候,杜广元又低声说道:“阿爷,我今天第一次见师姊,她虽然对我很好,又温柔又亲切,可似乎有什么心事。而且,我送她走的时候请她随时再来,她答应是答应了,可我总觉得……总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师姊兴许不会再来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广元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当下赶紧摇头道,“应该只是我看错了。”
    “要是你师姊知道,只不过见了你一次,就被你看出这么多秘密,下次就真的不敢来了!”杜士仪知道对于年幼的儿子来说,有些事情还不到说明的时候,因此,当外头传来了婢女禀报夜宵已经预备好的声音,他见小家伙眼睛放光,分明就是嘴馋,当下笑着吩咐人送了进来。果然,当杜广元发现所谓的夜宵,就是一碗油面炒制的油茶时,他一下子就苦了个脸。
    “阿爷,你每天熬夜就是吃这个?”
    “你以为我背着你吃什么山珍海味?”杜士仪敲了敲小家伙的脑袋瓜子,等人又把一盅参鸡汤又送了上来,他故意揭开盖子给杜广元瞧了瞧,这才笑眯眯地说道,“看见没有,这是参鸡汤,如果你想吃,我让人也给你盛上一碗!”
    “不用了不用了!”杜广元赶紧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继而就涎着脸道,“阿爷,你忙,我先去睡了!”
    看到小家伙立时溜之大吉,杜士仪不禁莞尔。要说杜广元最不喜欢的东西,那一定是人参,没有之一!三岁的时候因为好奇王容服用的参片,杜广元竟是偷了一片来吃,结果那刻骨铭心的记忆让小家伙直到现在也绝不碰人参,至于加了人参做的菜,哪怕再多的酱汁他也一定能够尝出来。然而,用这种办法打发走了儿子,坐在偌大的书斋中,喝着滚烫的鸡汤,他却有些神思不属。
    张兴又去崔家藏书楼中徜徉了,鲜于仲通则是代他去见韦拯,至于他自己……接下来的铨选一关至关紧要,能不能达成云州都督府降格,而王翰升任云州刺史,乃至于韦礼以及他的班底能否放到各种位子上,就看这真正一搏了!只可惜他今天没能见到裴宁,否则很多事情就能立时三刻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腊月乃是吏部冬选的关键时刻,因为裴光庭依旧尚未病愈,李林甫身为吏部侍郎,自是奔忙不停。然而,如今吏部郎中换了一个韦陟,杜士仪塞进来一个裴宁,尽管两者更多的是主管流外铨,可他依旧觉得犹如芒刺在背。而让他更加又惊又怒的是,宫中捎信出来,竟是言辞隐晦地告诉他,因为之前考簿舞弊的事,天子颇疑选试不公。李隆基的这种疑心病并不是第一天,他本待坦然而对,可这一日傍晚,裴光庭却把他请到了家里。
    “陛下既是疑心今岁铨选也会有所不公,那就按照当年开元十三年有过的旧法,用十铨法,让陛下挑选各部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分司今年铨选。”
    裴光庭见李林甫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个都质疑我当初提出的循资格不能用人才,却也不想一想,哪有一个好办法能够让人人都满意!既然有十个人,那就人人都会有各自的私心,到时候一下子都揭出来,把他们的真面目公诸于众!让大家看看,什么公正,什么命运,什么廉洁,什么忠心,全都是幌子,他们真正想到的,还不是任人唯亲!”
    李林甫没想到裴光庭竟然会用最瞧不起的宇文融这条法子,更没想到裴光庭在用十铨的情况下,竟然是有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尽管他也对最近的被动挨打很恼火,也想来上一次凌厉的反击,可他如今尚未攀至权力的巅峰,倘若真的依从裴光庭这主意,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那么回头他也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于是,他看着满面潮红的裴光庭,假作唯唯诺诺先答应了下来,待到这位病得不轻的宰相躺下渐渐睡去,他蹑手蹑脚从里屋出来,正好见其妻武氏向自己打眼色,他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东拐西绕,始终没有遇到一个闲杂人等,等最终踏入了一座幽静的小楼时,李林甫见武氏回转身来媚眼如丝,他不等其投怀送抱,就立刻笑吟吟上前搂住了她的腰肢。一对老情人温存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衣衫褪尽到了榻上一床大被同枕共眠,李林甫方才低声问道:“裴兄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想出了这样狠辣的招数?要知道,这一手成了,他未必就能够在政事堂一人独掌权柄,而要是不成,他别说宰相当不成,人望也会尽失!”
    缠绵之际说这些大事,武氏自然有些不高兴,可是,李林甫毕竟比丈夫要年轻十几岁,那种驰骋之间的雄风是裴光庭怎么都没有的。她一面享受着那种一波一波袭来的快感,一面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我打探到,陛下对吏部的铨选有些疑虑,告诉他之后他就气了个半死。不过要我说,他一贯还算是敦厚君子,这次也不过是被人逼急了……”
    “话不是这么说,陛下从前用过多少宰相了,哪一位宰相不是对自己看中的人提携备至?陛下在乎的是,不能把无能之辈,以及德行败坏贪赃枉法之辈放在高位上,不能以权谋私谋得太过,至少你要谋私,得做出点政绩来。至于其他的时候,稍稍偏向自己人一些,陛下是不会在乎的……”李林甫竭尽全力对武氏晓以利害,直到老情人扭动着身子表示不耐烦,他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我问你,裴兄这病是重还是轻,不会有什么……”
    “呸!”武氏气恼地啐了李林甫一口,“我这宰相夫人还没当够呢!总之你说的我知道了,我竭力劝一劝他,可外头大事他素来不听我的,效用如何你可别指望。你自己好歹是吏部侍郎,也不妨去想想办法,你在宫中不是也有路子吗?”
    宫中的路子?
    李林甫哂然一笑,本想讥嘲武氏的想法太天真,可陡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传闻,脸上顿时露出了无比微妙的表情。
    不论成与不成,试一试也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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