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当初把巂州都督张审素定成了谋逆大罪,籍没其家,二子均流配岭南,自从把自己的名字从杨汪改名为杨万顷之后,杨万顷在御史台可谓是凶名滔天,察院上下,隐隐以他为主。就在这之前,还传出了他年底必定会超迁殿中侍御史的传闻,就连御史大夫崔琳都不太去管他的事,其他同僚就更加不会和这个凶名卓著的监察御史去顶牛了。于是,当杜士仪召集一众监察御史旁听的消息迅速在察院蔓延开来,上上下下登时一片哗然。
    在最初定制的时候,整个察院的监察御史总数是十人,然而,某些时候因为擢升或者其他,往往会超员,这超员的官员,便被称作是监察御史里行,人数最初无定数,但后来也渐渐有了定额,为五人,俸禄虽然和监察御史相同,但没有职田和庶仆。比如王缙,初任监察御史的时候,其实便是里行,三年前方才刚刚转为正职,待遇等等全都更上一层楼。当王缙闻讯赶到察院最中央的那间议事厅时,就只见不但其他同僚都到了,御史大夫崔琳和御史中丞裴宽也都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杨万顷的脸上已经呈现出了猪肝色。然而,杜士仪在崔琳和裴宽赶到之后,就立时三刻义正词严地指斥他妄动私刑,不遵律法,擅自拷讯……二话不说直接扣了一堆帽子上来。而他正要辩驳的时候,曾经在刑部担任员外郎,对律例最为精熟的裴宽勃然色变,当即声色俱厉把他怒斥了一顿。眼见得到场的同僚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为自己说话的,杨万顷这才意识到,这一年多来自己太过得意张扬,以至于同僚之中竟无一个知己好友!
    “吏部考功司考簿舞弊一案,原为胥吏狼狈为奸,坏考课公允,陛下命我主理,御史台杨御史佐理,因中书省并无牢狱,因而人犯暂押御史台察院大牢,谁知道杨御史审理一不知会于我,二无我签押同判便施行拷讯,而第三也是最令人发指的是,竟敢坏我大唐永徽律疏拷讯的成例,以私刑拷打人犯!”
    尽管刚刚在崔琳和裴宽面前已经指摘过了杨万顷,但此刻监察御史们方才全数到齐,杜士仪少不得疾言厉色地再次说了一遍。除却堂上这些人之外,就在堂下,一个个被杜士仪强硬下令从察院大牢中带出来的胥吏蓬头垢面地等在外头,听到里头那些话,其中不少吃够了苦头的人方才恍然大悟。
    难不成,这些日子受的罪不是因为杜士仪下令,而是杨万顷自作主张所致?
    “众所周知,尚书省吏部考功司也好,其他各部各司也罢,所用胥吏众多,并非人人舞弊,既然要问案,当先详查文牍,然后再问,岂有不分青红皂白便妄加拷讯的?大家不妨回头去看一看,堂下那些考功司胥吏,可有身上找不到伤痕的?”
    杜士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只见真的有不少监察御史回转头去瞅外头那些狼狈不堪的犯人。即便有些人须臾就反应过来,生怕得罪了杨万顷,立刻收回了目光,但还是有诸如王缙在内的不少人在打量着那几十个犯人。果然,在这种无声的压力下,杨万顷终于再也没办法一直保持沉默。
    “杜中书何必诬赖于我!这几十个人,我哪有功夫一个个拷讯下来!”
    “那缘何人人身上带伤,几乎无可幸免?”
    “那是因为那些受了重刑拷打的对于幸存的僚友不服气,因而群殴所致!”
    事到如今,杨汪只能硬着头皮,希望能够尽量减少这件事的麻烦。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士仪竟是沉声喝道:“来人,随便从外头带三人上来!”
    等到三个胥吏被带上察院大堂,杜士仪当又吩咐道:“褪去他们身上衣袍!”
    尽管这察院的大堂上还烧着火盆,不比外头寒冷,可身上的衣袍扒下来,三个人仍然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哆嗦。然而,让满堂监察御史们为之悚然的,是密布于他们肩背的斑斑杖痕,而且其中一个胸前还有鞭痕烙痕。即便有永徽律疏为律,但这么些年下来,但凡做过法吏的,也不是没有过其他拷问犯人的手段,可往往都会做得不露痕迹,至少不会让人这样抓到把柄,有几个人会像杨万顷这样明目张胆?一时间,堂上一片寂静,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
    杜士仪命给这三人重新穿上衣袍,复又令他们站在一边,继而又带上了新的一批三人。如此一个个犹如走马观花似的解衣查看伤势之后,不说御史大夫崔琳和御史中丞裴宽已是面色铁青,就连最初强撑着的杨万顷也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了。
    “我受命主理此案,但近日以来却因为知制诰之事颇为纷繁,再加上信赖杨御史办案精到,故而只顾埋头查看考功司的考簿和旧档,只顾阅览杨御史所呈送的文牍,未曾亲自前来过问此案,是我措置失当,之后我会向陛下呈文请罪,担负应有的责任!”
    杜士仪一边说,一边向那几十个胥吏看了过去。
    吏部考功司所用的胥吏,考功令史十五人,书令史三十人,掌固四人,总共四十九人,这些日子吃的苦头有轻有重,其中伤势严重的几人需要两个书吏架着方才能勉强站稳,而更多的是彼此相携而立。这时候,站在前头的人突然发生了一阵骚动,而站在后头的人起初还不明白是为什么,须臾就听到前头人的声音。
    “怎敢当杜中书赔礼!”
    而堂上上上下下的御史们,也都被杜士仪刚刚的拱手给惊呆了。裴宽便禁不住出口说道:“杜中书,他们是待勘之囚,你何必……”
    “考簿舞弊,罪不容恕,可并非所有人都舞弊,我这致歉,是对那些无辜受刑的人,却不是对那些只顾一己之私受人财物,闹出这一场莫大风波的贪赃枉法之徒!”尽管和裴宽交情不浅,但杜士仪此刻想都不想就打断了裴宽的话,紧跟着便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林永墨,取我的文书袋来!”
    三省六部用的胥吏数量,远大于正经的朝官,杜士仪这个中书舍人手底下差使的胥吏,便有令史一人,书令史两人,而林永墨这个当初他在右补阙任上曾经跟过他,又因为李林甫的喜好而没办法流外迁流内谋得门下录事美职的,更是时时刻刻随侍左右。此刻,他应声上前,把手中的文书袋双手呈递了上去。
    “此次考簿舞弊,涉及到的京官和外官,总共是二十三人。”杜士仪有意模糊了年限,继而也不打开文书袋,直接将其转交给了一旁的御史中丞裴宽,“倘若是按照誊抄考簿的人来问责,自是难免冤屈,因为事情应该是发生在考簿存档之后,而不是誊抄之时。毕竟,誊抄之后还有校核,那个时候反而不会出现疏漏。所以,要查此事,我这些天调取了考功司的大量文牍,这其中便有调阅考簿的记录,没想到,这记录含糊不清,前后矛盾,甚至有时间人名全都模糊不可查者。”
    说到这里,他突然厉声喝道:“掌管此记录的令史岑永进何在?”
    随着他这一声喝,那边挤得满满当当的胥吏之中,立时一阵骚动,紧跟着人群中硬是让出了一条道,一个年过四十的吏员几乎是被人推推搡搡地弄出了人群。他身不由己地踉跄上前了几步,待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满脸惊惧的他不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不关我的事,杜中书,真的不关我的事!”见杜士仪神色冷峻,而杨万顷的眼神仿佛要把自己吞下去,而在场的其他御史想也知道不会为自己说话,尽管他之前几天咬咬牙熬过了第一轮的拷讯,但这次杜士仪一上来就拿准了自己的七寸,他只觉得一颗心仿佛随时要跳出了嗓子眼。
    “不关你的事?考绩改动过的这二十三名官员中,其中有四人是和你同乡,两人是和你同姓,我暗中让人查问过你家中邻舍,你虽为吏部考功令史,薪俸微薄,但自从在尚书省吏部考功司做事后,出手却极其大方,长安城外的家中呼奴使婢,较之三五品的京官都要奢侈。而你家祖上寒微,我问你,你挥霍的这些钱财从何而来?”
    四十九名胥吏关在牢里,杨万顷审问都来不及,顶多腾出人手去整理他们的籍贯出身等等,再要调查其他就力有未逮了。再加上杜士仪用主理的名义要去了大多数的文牍,他只能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严刑拷问,以此对付这些让吏部侍郎李林甫丢了大脸的胥吏们。因此,听到杜士仪先后两问,他就知道事情糟糕了。
    果然,那跪倒在地的岑永进一时浑身打哆嗦,待还想再虚词搪塞的时候,陡然又听到杜士仪又是一声厉喝:“你收受了你的同宗岑贵多少钱,竟敢胆大妄为,将他的三个中下考全部都改成了中上考?”
    “我……我……”岑永进简直觉得背后那些僚友射来的目光随时随地都能把自己扎穿,他张口结舌好一阵子答不上话来,眼见得杜士仪脸色转阴,他更是紧张到了无以复加。
    “我已经拿到了你家邻舍的口供书证,又有你的左手笔迹与考簿上六份存档作为对照,你若是还敢抵赖,律法不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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