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这一跪,她留在云州的一双儿女自然全都跪下了。而杜士仪无奈之下,只能躬身还了半礼,等到把韦氏搀扶起来之后,他就说道:“落葬之后,若是长安难以容身,抑或是住得不痛快,尽管来找我。尤其是大郎此次纯孝探父,称颂者众,不若苦读诗书,异日科场题名,想来也可告慰宇文兄在天之灵!”
    听到这话,韦氏险些又垂下泪来。摇摇欲坠的她紧紧扶着一双儿女的手,良久方才低声说道:“杜使君既有此言,那我只想厚颜再求一事!大郎资质虽寻常,然则一腔毅力却可嘉。杜使君和先夫之谊便如同兄弟一般,能否让大郎拜在膝下求学?”
    宇文审?他记得宇文融的这个长子都已经二十有二了,比他小不了几岁,只是因为宇文融陡然罢相,正在商议的婚事告吹,如今又是热孝,这才耽搁了下来。他才比宇文审大几岁,这就要当人老师?更何况,须知他的首徒陈宝儿如今方才十七岁!
    杜士仪简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韦氏那满面恳求的表情他看在眼里,犹豫在心里,尤其是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那种无助的表情,让他想到了如今长安城内那股莫名的风波。思量再三之后,他只能苦笑道:“若是嫂夫人真的要如此,我也只好答应了。只是,大郎论年纪……”
    “达者为师,更何况杜使君德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郎若能得君为师,必定能有告慰他父亲的一天!”韦氏斩钉截铁就把这件事定了下来。等到杜士仪又留下说了一会儿话,随即要出门的时候,她本是带着儿女送到门口,可突然,她只听到身边的宇文沫突然低声问了一句。
    “杜叔叔,害死我阿爷的,是不是秘书少监张九龄?”
    杜士仪原本已经一脚跨出了门槛,此刻闻言陡然吃了一惊,一个急转险些绊倒。幸亏他赶紧一手扶住旁边的门,完全转过身后就盯着宇文沫问道:“此话从何处听来?”不知不觉的,他竟有些疾言厉色。
    宇文沫平日所见的杜士仪皆是和颜悦色,温文尔雅,几时看到这样严厉的他,登时生出了深深的惊惧,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还是一旁的宇文汉因为父仇深重,抬起头毫无惧色地说道:“是前两日我家一个老仆从岭南逃回来,告知于我兄妹的。”
    这时候,连韦氏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么大的事,你们竟敢隐瞒于我?人几时回来的,当时都对你们说了些什么?快给我一五一十如实道来,否则别怪我家法从事!”
    杜士仪如此,母亲韦氏也如此,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这才双双惊骇了起来。宇文汉比妹妹镇定些,定了定神后就低声说道:“是三天前的事,来的是家中陪伴父亲前往昭州平乐的一个从者。他对我兄妹说,父亲之前在昭州多受人排挤,吃了很多苦头。后来配流岩州,又在路上因瘴气太重而发病,本想转道广州医治,谁知道因为桂州都督张九龄命人对广州都督耿仁忠打了招呼,以至于阿爷被逼上路,这才死在了途中。”
    兄长说了,宇文沫也就不再迟疑。作为女儿,她打听得更加细心,此刻更透露了从那从者出问出来的宇文融在昭州生活时的不少细节。杜士仪听着听着,突然摆手打断了两人,随即转身到外头高声叫道:“赤毕何在?”
    尽管赤毕从岭南回来之后因为瘦了十多斤,人也憔悴了不少,杜士仪一直让其多休养,但这次他巡行代州所督六州,赤毕还是跟了出来。此时此刻他这一叫,赤毕立刻应声进来,见杜士仪招手示意自己进屋,又见宇文家母子三人皆是面色怔忡,他顿时明白了杜士仪唤自己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因为宇文夫人和一双儿女想知道宇文融在岭南的那一年多生活?
    “这是我心腹从者赤毕,此前想到岭南瘴气密布,宇文兄又是贬谪,恐怕会遭人为难,所以我就让赤毕远行岭南保护,宇文兄的遗稿之所以会送到我这里,由我转呈陛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见韦氏和宇文汉宇文沫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母子三人立时郑重其事向赤毕躬身行礼,后者慌忙避开不迭,杜士仪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赤毕,宇文二郎他们兄妹,说是近日曾经见过宇文兄旧仆,你听他们叙述一下形貌,看看是否宇文兄身边一直随侍有这么一个人。”
    见韦氏面色煞白,宇文汉宇文沫兄妹亦是吃惊不小,他便冷笑一声姐解释道:“此前赤毕在岭南信息不便,而后我也不想再让三位烦心,故而不曾提过,随侍宇文兄前往岭南的仆从,最后只剩下了两个老仆一直忠心耿耿随侍身边,其中一个还早于宇文兄死在了路上,剩下的另外一人,更是在岭南和大郎一块料理完丧事之后扶柩回长安,哪里能够分身到云州来寻你们?”
    杜士仪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宇文夫人韦氏终于又惊又怒。她用犀利的目光瞪着一双儿女,直到两人全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方才厉声问道:“既是宇文家旧仆,又对你们说了这许多,现如今人在何处?”
    宇文汉终于意识到之前别人对自己兄妹说的这些话十有八九是别有用心的,而且,那老仆隔日就不见踪影,和杜士仪的话一对照便显得极其可疑。当他老老实实把再去找人便已经不见其踪迹的话说出来之后,脸上立时被母亲甩了重重一个巴掌。
    “好,好,偏听偏信,若非你妹妹一时忍不住对杜使君说了出来,怕是我还要被你们蒙在鼓里!”韦氏又气又怕地怒瞪着一双儿女,最终苦涩地摇了摇头,“你阿爷人都已经去了,却还有人想要挑唆你们恨上那张九龄,居心如何不问自知!幸好,幸好……”
    她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看向杜士仪和赤毕的眼神中自然充满了感激:“所幸杜使君敏锐识破,也所幸这位义士正好随行,否则若是真的让人挑唆了这一双孽障去做什么事,我怎对得起先夫在天之灵,怎对得起杜使君一片苦心?”
    韦氏出身京兆韦氏,陪着宇文融从寒微到腾达,见惯了风风雨雨,阅历自然远比宇文汉和宇文沫这一双兄妹来得丰富,眼光也更敏锐。因此,接下来杜士仪并没有再嘱咐回到长安之后应该如何如何,而赤毕也在婉拒了韦氏的谢礼后,主仆两人又盘桓了片刻就离开了宇文家。待到门外上马时,赤毕就不禁轻声问道:“郎主,此事是有人想陷秘书少监张九龄于不义?”
    “张说临死都在推荐他,别人自然会担心他简在帝心,绊手绊脚。”杜士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见身后的南霁云似懂非懂,他就含笑说道,“霁云,你已经不是一介护卫了,这几日我进出你相随,就不怕耽误了公务?”
    “若非使君授我阴符枪谱,又为我讲解兵法军略,给我独当一面的机会,也没有我的今天。如今我不能擅自离开云州,而使君难得回一次云州,若是不在左右相随,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南霁云又蹿高了小半个头,整个人身形魁梧而匀称,而若是捋起袖子裤管,那些结实肌肉的爆发力更是让人不敢小觑。如今云州三将之中,要论武力,也只有在少林寺中习武多年,又曾经从张说出兵河西,而后在西域游历多年的罗盈能够略胜他一筹。
    杜士仪刚刚在宇文家中听到有人搬弄是非阴谋算计的一腔郁闷,一时间因为南霁云这番诚恳的话一扫而空。他招手示意南霁云再上前些,随即开口说道:“你当年这学名就是我起的,而后你屡立功勋,我本该再送你一个表字,结果一拖再拖一直到了现在。霁者,兆之光明如雨止,而你的枪法箭法无不正气凛然,光明正大,所以,我送你表字正明二字,愿你今后人如其名,光风霁月!”
    尽管南霁云已经年近二十及冠,又有了官职,却一直没有表字,也不是没有人打趣过他,杜士仪既然不在,云州名士如云,随便找个人给他起个表字都不会差到哪去,可他就是不愿意。今天杜士仪突然在此时此刻达成了他这夙愿,他在一愣之下慌忙翻身下马,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道:“多谢使君,霁云必将使君教诲铭记于心!”
    “起来,快起来!”杜士仪下马把人搀扶了起来,见南霁云眉宇间当年那股稚气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疏阔的豪气,他不禁大为欣慰。
    “正明,好好磨练,将来你必有一番大成就!”
    不管将来是否有那样一场席卷北方前途莫测的兵灾,但南霁云既然已经早早显露出了光芒,那这一杆长枪就还有的是磨砺的机会!
    南霁云紧紧握着身旁长枪,一字一句地答道:“使君放心,此枪当护云州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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