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九年初春三月的一天,代州刚刚下了一场透雨。这几年河东河北的雨水远远比往年多,尽管不时造成水患,可对于素来少雨,以至于甚至会出现春雨贵如油的北方来说,这下雨仍然是寻常农人们最最期盼的事。而在这场透雨之后,代州长史杜士仪带着属官们亲自扶犁下田,祈求风调雨顺的好收成,这自然更让人们为之振奋精神。
    在成都劝茶,在云州大力推行互市贸易,但这次在代州,在起初拎出裴远山那样的硕鼠,而后又奏免了几个禄蠹之后,杜士仪并没有从前那样雷厉风行的举措。通过推行新农具,又从云州以公道的价钱买来众多耕牛,同时以身体力行的方式亲自劝农,更招募经验丰富的老农作为指导,由田陌领队深入代州各处,解决耕种、病虫害、引水等种种现实问题,同时,又通过向本地大户募集善款,修缮河桥水渠等等……但仅仅这些,就足以让他在民间拥有良好的评价。
    如今边境无战事,百姓们最怕的其实就是官府穷折腾。如今杜士仪摆出了这样亲民的姿态,自然深得人心。不但如此,他通过行文代州都督府所督的其他各州,要求在劝农的基础上,加快刑狱处置的效率,自然也赢得了交口称赞。至于新的逃户登籍之策,虽则在各地引来了一定的反弹,但在正月之后,各州刺史应召其会代州,听杜士仪详述了此中厉害,更提出了各州之间的租赋补偿法之后,质疑的声音渐渐稍微平息了下来。
    继李白游学代州,充当代州州学的客座教授之后,杜士仪一封信送去嵩山草堂,邀请大师兄卢望之到代州州学来讲课。谁知道开春之际卢望之固然来了,颜真卿竟然也跟着一块来到了代州。而师兄弟两个经过绛州的时候,卢望之竟是又捎带了另外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当和杜士仪相会之际,师兄弟三人互道别情后,卢望之见杜士仪频频拿眼睛去看那衣衫简朴,看上去显得落拓而苍老的中年人,他便笑了起来。
    “小师弟可是在想,这位是何方神圣?”
    杜士仪知道卢望之就是爱卖关子的恶劣性子,当即也不理他,笑着对那中年人一拱手道:“敢问这位兄台是……”
    “不敢当杜使君兄台二字。”好端端的在家闲适自如饮酒自娱,结果嵩山旧友来访,妻子置酒款待大醉过后,他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睡在马车里,那一惊自然非同小可!所以,莫名其妙被人拐到了代州来,中年人心里说不出是郁闷还是好笑,但杜士仪初见就对自己这么客气,他只能不为己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在下是为人灌醉之后,骗过家人,强行从绛州家里拐带出来的!在下王之涣,字季凌。”
    此话一出,杜士仪登时往卢望之看了过去。而对方仿佛根本就不知道王之涣是在说自己似的,甚至还讶异地瞪大眼睛道:“世上还有这等人?”
    这时候,连颜真卿都有些脸红了,他讷讷叫了一声大师兄,旋即就对王之涣长揖道:“实在是对不起王兄,都是大师兄说,王兄自从辞官之后就一心在家吃闲饭……不不不,是悠游度日,哪都不想去。既然要拉你同游代州,就不能不用些小手段了。”
    杜士仪险些被吃闲饭三个字给逗得当场笑出声来,见王之涣对卢望之吹胡子瞪眼,为了防止现场就闹起来,他只能轻咳一声道:“季凌兄大才,我闻名已久了,尤其是那首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大气磅礴,让人读之而生向往。”
    王之涣亦是出身太原王氏,在绛州乃至于河东颇有文名。然而,他并不是像其他才子那般去走科场,而是以门荫出仕,只当了一任衡水主簿就辞官走人回乡隐居,名气远逊于其他人。因此,当杜士仪信口吟出他那一首凉州词,而且盛赞不已,他的脸上登时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杜使君谬赞,那是我昔年游历西北时所作!哼,这姓卢的就会瞧不起人,以为我只会在家里呆着,实则我亦是曾经亲历过西域风光!”
    卢望之对王之涣那贫瘠的战斗力丝毫不怵,当即反唇相讥道:“是谁成日在家高卧什么都不干?我和清臣一块到你家去拜访的时候,嫂夫人还说,你时不时这么一躺就是两三天。她也担心你闲坏了,所以求我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否则,你当我乐意带上你这吃闲饭的家伙?”
    “你说谁是吃闲饭的?姓卢的,你再给我说一遍!”
    见王之涣直接捋袖子就上了,一时间和卢望之竟是就在院子里要来上一番较量,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正要阻止他们时,如今已经完全长成了英挺青年的颜真卿却笑着摇摇头道:“杜师兄不用着急,路上他们也常常要这么闹上一场,一会儿就好了。”
    “姓卢的,还是老规矩,我出题,你作诗,然后再反过来,我倒要看看今天谁先跪地求饶!”
    “哦?王兄记性真不好,上两次求饶的仿佛是你吧?”
    见这两个竟真的立时三刻文斗了起来,杜士仪终于无语了。他实在懒得掺和这小孩子斗气一般的把戏,先叫上颜真卿就径直回了书斋。得知恩师卢鸿身体康健,常常和一众隐居嵩山的文人雅士聚会,来山中拜访求学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他的心中不禁满是欣悦,紧跟着就打量起了颜真卿。
    “清臣,你开元八年前往嵩山求学,如今已经十年有余了,还不打算下科场么?”
    “嗯,卢师也说我火候到了,这一两年大概就会先应京兆府试。”颜真卿点了点头,随即腼腆地笑道,“只希望不给卢师和颜氏一门丢人就好。”
    “那怎么会,你从卢师求学那么多年,功底只会比我更加扎实。所以,趁着这次的机会,你正好给代州州学的学生们好好讲讲杂文之道。要知道,三场试之中,这一场素来是最最重要的。”
    杜士仪既然如此要求,颜真卿最是尊老敬上的性子,自然不会拒绝。而等到卢望之和王之涣又较量了一场,跟着从者双双进了书斋,杜士仪就只见王之涣得意洋洋,而后头的卢望之嘴角含笑,一时竟有些琢磨不透到底是谁赢了谁输了。但这种无聊的诗赛转瞬间就被他丢在了脑后,他笑吟吟地把刚刚对颜真卿的请求转述了一遍,卢望之当仁不让地满口答应了下来,晚一步的王之涣登时对其怒目以视。
    “你又没下过科场,别教坏了代州这些英才!”
    “我是没下过科场,可我比你总熟悉《切韵》,要知道,嵩山草堂那些要考明经考进士的师弟们,试诗和试赋都是我亲自主讲的。倒是王兄,试诗和试赋是个什么格式,你可知道?”
    王之涣再次被卢望之噎得哑口无言,好半晌,他正要反唇相讥,杜士仪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咳嗽一声,这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看这时辰,太白差不多快要从州学回来了。那里的事情他比你们熟悉,而且他性情疏阔豪爽,应该好相处得很。”
    “那是,世上除了这姓卢的狂生,我和谁都好相处!”
    卢望之对王之涣的挑衅置若罔闻,只是欣然笑道:“彼此彼此。”
    当颜真卿当了和事老好说歹说把两人劝出去之后,杜士仪不禁以手扶额,暗想这两个活宝不会在州学讲课的时候,一言不合直接打起来吧?然而,如今的科场不比日后明清的八股文能够用题海战术和无数范文作为参考,光是限韵的杂文,在需要相当的悟性和天分之外,还要求运气。否则,也不会有那许多大诗人求功名而不成。州学学子,对于那些限韵的诗赋,甚至要比李白更加擅长,而他让这些名噪一时的名士给他们灌输的,实则不是别的,正是诗赋中的精气神。
    一首本应平平的试诗,或者试赋,一旦多了不同的精神和风骨,立时便能提升格调,吸引人眼!
    当然,众多文人墨客涌入代北,也会吸引更多的人前来游历。如果有那些可以征辟的人,也就可以解决他苦于人才缺乏的忧虑了。
    傍晚,杜士仪设宴款待卢望之王之涣和颜真卿,又连同李白一起请来,好酒的那三位自是脾气相投,一时大醉,而颜真卿被卢望之拉着逃不得席,只能舍命陪君子。至于杜士仪这个主人,借口公务繁忙,就溜得理直气壮了。当他回到书斋,吴天启已经等在了那里,书架上案头上整理得纤尘不染。而他翻阅过的那些东西都没有动过位置。对于这个知情识趣而又机灵敏捷的小家伙,他如今是越来越喜欢,坐下之后就笑问了其几句州学中事。
    吴天启大略解说了几句后,就突然问道:“郎主,代州各家已经都在打听,今年从州学中遴选出来的拔解生,要如何选拔?”
    “哦?有人问你了?”杜士仪得到了吴天启肯定的答复,他眯起眼睛想了一想,随即就笑道,“这样,你去告诉他们,按照从去岁以来的月考,遴选出前十名,等到过了清明,让他们随我去西陉关踏青,到时候再定出拔解之人。”
    吴天启连忙点了点头,可紧跟着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温老亲自问我,郎主是不是不待见西陉关那旅帅段广真?”
    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温正义沉不住气了!也罢,趁着这次的机会,把如今署理州学经学博士的张兴一块叫上,再加上李太白他们四个!”
    应下此事后,吴天启突然想起什么,一时笑吟吟地说道:“对了,长安还有一个好消息,说是圣人下诏赦免囚徒,降诸囚之罪,徒刑以下全都宽宥。这样一来,是不是宇文少府就可以回长安了?”
    杜士仪闻言一愣,连忙让吴天启找出了疏决囚徒诏的正文,细细一看,他的眉头便完全舒展了开来。
    “你说得不错,正是如此。这诏书按理日行两百里,二十天之内就能送到岭南,宇文融总算是出头了!”
    总算礼没有白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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