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是否有经天纬地之治国大才,杜士仪纵使熟读《全唐诗》,也难以断言,但要说诗词歌赋,李白敢称第二,那便显而易见无人敢称第一。据代州州学传来的消息,李白到州学讲课的第一天,便是酩酊大醉去的,然而他却在学生们一片哗然质疑之际,当即令众人随意命题,自己口占诗赋,两个时辰,一口气作诗十二首,长赋三篇,尽管不能说是每一篇都字字珠玑,但别人眼中的佳作却至少超过一半。
    转瞬间,各式各样的请柬就如同雪片一般飞入了代州都督府。李白狂狷豪气,好酒爱美人,却和代人的习性很是相合,既然成为众人竞相邀请的宾客,他有感于本地人豪爽的武风,席间舞剑,席后赠诗,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一时李十二郎的名声在代州可谓是家喻户晓。
    杜士仪在私底下和王容提及此事的时候,也不禁暗叹吴天启的误打误撞。而因为有这么一个“客座教授”,代州州学开革了前头那些旷课如便饭一般的老师和学生,继而重新招生的时候,自然应者如云,好一番欣欣向荣的姿态。
    倘若不是因为生怕揠苗助长,杜士仪倒是很想把贺知章贺老先生送给李白的谪仙人名号提前送出去,可想了一想还是偃旗息鼓了。不过,他一次和李白攀谈时,倒是问过其缘何到了长安没去拜访贺知章,须知其当初送名帖给李白的时候,还曾经特意提过贺知章的名号。对此,李白只是坦言说,他到长安时,贺知章正好因病到东都洛阳和亲家张旭作伴休养去了,对此,杜士仪只能表示这位诗仙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贺知章比张说年纪还大,官路四平八稳不紧不慢,但对于做官真说不上有多热衷,反倒是和张旭这亲家在喝酒上头半斤对八两,这次去东都,不知道是因为所谓的休养,还是捱不住酒虫,去和张旭结伴买醉去了!
    李白既然在代州如鱼得水,杜士仪毕竟是一州之主,更以河西节度副使兼判代州都督事,督其余五州,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一直逍遥地与其同游,也就是派了两个人跟着李白,其他时间都一门心思扑在了公务上。由于代州和蔚州云州接壤,此前宇文融被贬,逃户之风大起,拥有过十万人口的代州也自然无可幸免,他在仔细考虑之后,召集了温正义裴明亚等本州耆老,提出了自己对于逃户之风的初步解决方案。
    代州忻州岚州三州,全都是人口密集,地少人多,而朔州云州蔚州则恰恰相反,地多人少,因而,仿照宇文融的定户口疏,他决定在六州之间实行人口的有限流动。也就是,在开元八年到十二年间重新登籍的那一批人,可以从官府请过所,从代州忻州岚州徙往前往朔州云州蔚州,官府安置以空闲土地。而作为代价,每个丁口每年都必须在官府的公田上劳作一定的天数,减免租调。至于应募参军的,则按照募兵法,通过核验后,免除相应的赋税和劳役。
    然而,这对于本身就隐藏逃户为自家做佃户耕种,如今逃户风潮一起,又各自设法招揽浮民作为部曲的世家大族来说,这样的政令无疑是无利而有害的。只不过,因为杜士仪上任之后雷厉风行,仓曹参军范若诚被奏罢免,兵曹参军钱通则是因盗卖军械而被流岭外,甚至连在代州代表中眷裴氏河东宗堂处理事务的裴远山都因为莫名其妙的侵占罪名而自尽,此刻温正义和裴明亚这两人都没有说话,其他人自不敢吭声,一时堂上竟是仿佛有些发僵。
    杜士仪自然能够看得出大多数人脸上的心里的抗拒之意,当即和颜悦色地说道:“我知道,各位在代州拥有众多田土,自然也需要相应的人手耕作。然而,耕作之事,不但在人力,也在效率。汉时耕田犁地用两牛,而到了我唐初,犁已经换成了长曲辕犁,犁地只用一牛,而我此前从成都出蜀经荆楚到江东,却又见到江东之地,更多的是另一种犁。所以,我自从到云州,便一直在想,倘若犁地能够更快更有效率,自然就能够解放出更多的人力。”
    说到这里,杜士仪向身侧的吴天启微微颔首,让其将数张图纸拿上前去给众人。果然,温正义端详片刻便和身侧的裴明亚低声交谈了起来,而其他的人有的皱眉沉吟,有的若有所思,还有的满脸茫然——显然,众人之中,懂得农事的人终究是少数。最终,还是温正义轻轻咳嗽了一声。
    “使君这新犁之图,我只能说是约摸看懂了一丁点,究竟有何便利,还请使君明示。”
    听到这话,杜士仪顿时笑着站起身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与其各位听我说却一头雾水,不如一块去看看究竟如何!”
    杜士仪既然这么说,众人窃窃私语了一阵,自然无人反对。等到这一行人到了都督府后院,看到那一大片菜田,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也不理会众人那疑惑,杜士仪招手叫来了田间一个专心耕作的昆仑奴,对其言语了几句,对方立时笑着点了点头,不多时拉过来一头牛,随即将一架犁挂了上去。眼见得对方熟练地赶牛推犁根地,一起一落之间仿佛分外省力,有些对于禾稼之事稍稍有些见识的不禁便轻叹了一声,而温正义则是眼睛一亮,上前去不顾腌臜地踩上了那粒粒松土,弯下腰亲自伸手查看了片刻后,待见地里那昆仑奴熟练地转了个方向,他不禁惊喜地叫了一声。
    “转向竟然如此轻易?而且看这宽度深度,较之从前的犁,竟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是江东犁。”杜士仪笑看着擦了一把额头上汗珠的田陌,这才解说道,“这是我一个最为精通禾稼农事的仆从,此前一直在江南指导各家关于种木棉以及茶叶等等事宜,这才刚刚从江南来到代州,顺带也就带来了如今江南之地最为风行的这种新犁。相较从前的旧犁,翻土碎土尽皆更胜一筹,而且转向灵活,深耕容易,所谓行必端,履必深,便是这种农具最大的优点。江东那些用江东犁的地方,每亩地的亩产较平日高一筹不止。”
    见众人一时议论纷纷,杜士仪又神情自若地说道:“除却这犁地所用的江东犁,这是收割时用的推镰……”
    在杜士仪的授意下,田陌依次展示了不少农具,这其中,一多半都是他从南方带来,随即又根据北方的土质,到了代州后自行研制改进的。面对这一样样自己根本闹不清楚的东西,各家之主最后都决定捎带回去看看是否真那么好用,但裴明亚却突然问了一句。
    “使君之前说,令仆曾经在江南指导各家栽种木棉以及茶叶,未知代州之地,可适合种茶和木棉么?”他说着环视众人一眼,目光一时炯炯,“之前我听说云州之地,相比皮毛御寒,寻常农人贫户在冬日大多数时候是用木棉絮袄来穿,所用木棉全都是江南运来。倘若我代州便能产棉,而北方之地本就相较江南更加苦寒,木棉需求更大,再加上运力可省,岂不是一举两得?”
    杜士仪刚刚在介绍田陌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木棉和茶叶,没想到就被裴明亚给记住了。见众人全都露出了聚精会神的表情,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代州论水源不如江南及河东道南面诸州丰沛,干旱的时日居多,是否能种木棉还未必可知。但与其盲目先种,不如先看过土质水质等等再作计较。田陌。”
    见田陌立刻大步上了前来,杜士仪便笑着吩咐道:“明年你试种几亩木棉,先看看收成如何。记得每月都做好相应的记录,看看代州是否适合种木棉。”
    “是,使君!”
    等到杜士仪带着其他人重新回到了大堂,这时候,温正义方才笑眯眯地问道:“使君那昆仑奴仿佛只不过二十好几,竟然如此精通禾稼么?”
    “我当初还是在登封嵩山脚下得了他的,恰是司马宗主从者所赠,道是精擅农活,不善伺候人,我那时候家贫不能自给,有他在,菜蔬从来不缺,一晃他也跟着我十四年了。他曾经远赴西域学过如何栽种木棉,再加上勤恳好学,禾稼之事绝不逊于老农,否则,我当初从江南回来归朝,又先后到云州和代州,他也不会一直被人留在江南不放回来。倘若他说可行,那便定然是可行,不可行却也没法子了。”
    杜士仪既然如此信得过自己的仆从,其他人心情自是激奋。等到他们“借”了这些农具样品回去,杜士仪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暗自琢磨自己要不要费个几天努力回忆一下,看看能不能把更有效率用来磨面的水轮三事,抑或是其他方便的东西给设计出来。有田陌这个实践高手,纵使他的记忆有误,应该也能逐渐改进出不错的东西来。
    民以食为天,木棉固然能够让人们在冬天不至于瑟瑟发抖,可要同时解决饥寒,其他的就得一块跟上去!所幸,现在奚族度稽部依附于云州,牛价已经比从前大大下跌了!由都督府出资置办一批耕牛,所费无几,却惠民极多。
    想着这些,当杜士仪回到自己的书斋时,吴天启恰是快步迎了上来:“使君,长安阿爷来信了,说是……”
    他顿了一顿,这才咧开嘴道:“王大将军倒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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