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州到东都洛阳,既可由扬州而楚州再到徐州,也可由润州而濠州再至徐州,然后一路西行。当然,更简单的方法是从扬州走运河,由汴水直至汴州,然后再从陆路前往洛阳。然而,由于去岁的水灾之故,这条运河运粮都来不及,客运自然就更加不便。所以,杜士仪和王容索性走了润州到徐州的那条路,由滁州、濠州、徐州、宋州、汴州、郑州,最终进入了河南府地界。
    尽管并不顺路,但算算还有时间,到了巩县,杜士仪便决定悄悄携王容前往嵩山一趟,拜见阔别多年的恩师卢鸿。时值五月初,走在外头太阳底下,已经能感受到火辣辣的炎热,但山间草木丰盛,流水潺潺,却是非但不热,还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意。尤其是当步入那条到悬练峰下卢氏草堂的旧路时,杜士仪赫然发现,那条上次来时就已经比最初平整了许多的小道,如今已经又拓宽了一倍。
    即便是这种时节,这条山路上依旧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多数都是三三两两的年轻白衫士子。夹杂在这其中,杜士仪带着王容陈宝儿并三个从者显得并不起眼。想到上次带着颜真卿到这里来的情景,杜士仪忍不住有些悠然出神,而男装打扮的王容则是有些拜见舅姑的惶恐。
    要知道,杜士仪父母双亡,除了杜十三娘这个妹妹,卢鸿这位恩师应是最亲近的人了。
    陈宝儿同样显得很紧张。从前在乡间时,他根本不会知道卢鸿是何许人,但跟着杜士仪这些年,耳濡目染听他说草堂中的往事,他如何不知道这草堂的主人便是坚辞天子赐官,一力在山中教导弟子的真正大隐?
    “师兄?真的是师兄?”
    听到这个清亮的声音,王容不禁抬头看去,见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大步朝自己二人迎了上来,她连忙出声提醒杜士仪:“杜郎,有人叫你!“
    “你是……是颜师弟?”
    见杜士仪回过神来端详来人,惊呼一声便大喜过望跳下马疾步上前,知道这必然是草堂中的师弟了,她不禁多打量了对方一会儿。可人家显然没给她什么介绍引见的机会,竟是一把拉住杜士仪就跑,那心急火燎的样子让她心中好一阵纳闷,想了想便连忙招呼了两个从者牵了杜士仪的坐骑,带着白姜骑马追了上去。
    颜真卿浑然没注意自己拉着杜士仪弃马不用单靠两条腿进山有多可笑,而杜士仪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两人进了那一圈篱笆团团围起的草堂所在区域,杜士仪突然想起什么一回头,见王容等人骑马紧随其后,这才哑然失笑地敲了敲颜真卿的头。
    “颜师弟,被你拉着走了这一路,我就忘了两条腿不如四条腿!”
    “啊?”颜真卿这才回过神,有些尴尬地笑道,“卢师前几天还念叨着师兄,我一见你就忘乎所以了。师兄,三师兄还好么?”
    当初把颜真卿引到这里的时候,这位颜十七郎还只有十一岁,如今却已经十八岁,从一个童子长成了和杜士仪一般高的挺拔青年,这不由得让杜士仪感慨时光飞逝。而颜真卿在草堂整整七年,来来往往的求学弟子无不认得他,见他对杜士仪一口一个师兄,很快便有人好奇地围了上前。而颜真卿不过是问了一声三师兄,周遭那些窃窃私语的士子们便一时为之息声。
    尽管裴宁入仕也已经好几年了,但这位铁面“监学御史”却已经在卢望之等人的刻意宣传下,成了卢氏草堂的一个传说。有幸与其共处过的为了自己当年受过的磨难,无不夸大其词传给后头的师弟们,而没见过却听过传说的前辈们再传给后入学的后辈时,不免更加把事实夸大了十分。于是,今天有幸见到一位可能和裴宁一块呆过的师兄,每一个人都为之噤若寒蝉。
    杜士仪猜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三师兄好得很,不过他如今判茶引使,巡查江南淮南剑南道茶政,大多数时间都得在南边跑,忙得很。说起来,他在吴郡收了一个弟子,说是会悉心教导,来日带回山中拜见卢师时,倘若其他师弟们比不过他这弟子,只怕三师兄那张脸肯定会冷得无以复加……嗯,至少能冻死几个人!”
    入室子弟的月考,是卢鸿出题。而其他草堂弟子的月考,从前一直都是裴宁出题,那一个涵盖全面,足可让人欲仙欲死,甚至于有离开后又回来拜访师长的前辈们对后辈们私底下说话时,口口声声称比科场试更吓人。所以,几个站在旁边的草堂弟子们再次打了个寒噤,一时竟是如鸟兽散。听说过杜士仪在外名声的颜真卿见其如此弄鬼,忍不住被他逗乐了。
    “师兄,你这是吓唬他们呢!”
    “我可不乐意一次次都像猴子似的给人盯着看。颜师弟,我这次带了在蜀中收的一个弟子,还有一个友人同来拜见卢师。”
    颜真卿看了一眼杜士仪身后的人,连忙笑着在前头引路。也许是刚刚杜士仪的那番话须臾就传开了,也许是旁人暂时没顾得上,接下来这段路再无人横生枝节,杜士仪顺顺利利带着王容和陈宝儿来到了那座熟悉而亲切的草堂前。当颜真卿在门前站定打算出声知会时,杜士仪却伸手阻止了他,沿着那竹木楼梯上去,到门前轻叩三下,里头立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是清臣,还是望之?应该是清臣吧,望之可没你那么知礼,直接就大大咧咧出声进来了。”
    听到卢鸿在那说着颜真卿和卢望之的区别,杜士仪不禁平复了一下心绪,沉声说道:“卢师,是我来看你了。”
    里头一下子便鸦雀无声,不一会儿,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木门猛地一下被人拉开,门内的卢鸿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许久方才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是十九郎来了?真的是你?让我好好看看,这一转眼,就已经快七年了!”
    杜士仪被卢鸿紧紧拉着双手,见其笑容满面地端详着自己,他不禁感到眼睛和心里全都是又酸又涩,不由自主屈膝跪了下来:“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拜会,让恩师牵挂,我实在是对不起……”
    “你被人称赞,为人敬服,便是我最高兴的事。”
    卢鸿打断了杜士仪的话,又连忙用力想把杜士仪搀扶起来,可毕竟气力已衰,竟是不得不任由杜士仪郑重其事地向自己磕了三个头。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才伸手把杜士仪扶了起来,发现外间不少弟子都好奇地往这边看了过来,他就笑道:“来,进屋说话。”
    见卢鸿转身进屋,杜士仪招手示意王容和陈宝儿跟了进来。颜真卿想了一想,最终没有随之入内,而是招手叫来了一个年少的弟子,笑着说道:“师弟,你去找找大师兄和二师兄他们,就说师兄回来了。”
    那草堂弟子不过十四岁,听到这话不禁好奇地问道:“颜师兄,是哪位师兄?”
    “回头你就知道了,快去找人!”
    这边厢颜真卿派人去找卢望之等人,那边厢杜士仪带着王容和陈宝儿就进了屋子,等卢鸿一落座,他就指着陈宝儿说道:“卢师,这是我在蜀中所收的弟子陈宝儿,我给他起了学名陈季珍。他虽出身乡野,但禀赋极佳,过目不忘,最难得的是勤奋刻苦。他跟着我出蜀为记室,除却文章学问,也学了不少经世致用的道理。所以,此次趁着回洛阳之际到嵩山拜见,我就带了他同来。”
    卢鸿见陈宝儿连忙上前下拜行礼,他连忙伸手道:“不用这么多礼,别学你杜师。来,近前让我看看。”
    尽管当年由孙太冲亲自行过金针拨障术,但卢鸿毕竟年纪大了,眼神不济,拉了陈宝儿到跟前上下打量,见人眼神清亮,举止娴雅,竟是好似杜士仪刚拜在自己门下的光景,他不禁为之失神了片刻,旋即连道了两个好字:“好,好!跟着你的恩师好好磨练,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是,多谢师祖教诲!”陈宝儿见卢鸿真的慈祥犹如邻家长者,心中不禁又是轻松又是仰慕,等退回杜士仪身边时,眼睛仍然不住打量着老人。
    而引见了陈宝儿,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瞥了一眼王容,这才有些磕磕绊绊地说道:“卢师,这位郎君……不,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子。”
    “嗯?”卢鸿本来就觉得王容虽着男装,可若细细打量,总觉得有某种不谐,听杜士仪这一说登时大吃一惊。见对方上前深深行礼拜见,男子礼节娴熟儒雅,显见这打扮不止一日,他伸手虚扶了一把后,不禁用嗔怪的眼神看着杜士仪道,“十九郎,好好解释,究竟怎么回事!”
    当卢望之和其余几个与杜士仪相熟的师兄赶到之际,卢鸿已经满脸笑容,指着王容便对众人说道:“你们各自心里知道就行了,这是十九郎的未婚妻。此番他回来,会尽快预备婚事,咱们都有个数,到时候不管在洛阳还是长安办,都给他们去添添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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