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阿爷!你看这身新衣裳我穿得好不好看?”
    “阿爷,明日要去拜客时的礼物,我都预备好了。”
    “阿爷,我这琵琶弹得好不好?”
    幼女尚在牙牙学语,其他三个女儿却是有的即将嫁人,有的尚在垂髫,有的却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然而,自己身边的姬妾宠婢有宜男之相的不在少数,可愣是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如今一任蜀州司户参军届满,杨玄琰已经没有了继续努力的心思,就连对仕途的热切之心也已经淡了很多。此时此刻,他点头认可了长女玉卿的精心准备,又心不在焉地敷衍了玉瑶,但下一刻,他就招手把玉奴叫到了面前。
    “玉奴,你跟着杜明府学琵琶,有多久了?”
    “快一年了呢!”玉奴伸出粉嫩嫩的手指掐了掐,随即便露出了一个明艳的笑容,“师傅说,玉奴又用心又有天赋,日后琵琶一定比他弹得更好!阿爷,刚刚玉奴那一首春江花月夜弹得好不好?师傅说,这首是我弹得最好的一首曲子……”
    听着小丫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杜士仪是如何夸奖她如何指点她,字里行间尽是孺慕,倘若不是身在和益州咫尺之隔的蜀州,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成都令是如何恩威并济的好手段,知道杜士仪是如何一步一步掌握主动权,最后甚至把益州长史范承明这样的顶头大上司给挤了走,杨玄琰简直会以为玉奴口中的师傅和杜士仪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知道小孩子不会懂得那么多官场仕途中的纠葛,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在小丫头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等过了年你就七岁了。多和你阿姊学学女红,不要尽往外跑……”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角突然被人死死拽住。低头看到玉奴仰着小小的脑袋,脸上尽是迷茫和不解,他心头一软,但最终还是硬起心肠说道:“杜明府日理万机,岂能时时耗费时间教你琵琶?能够教你琵琶的整个成都城内应有尽有,不要没事再去叨扰杜明府了!”
    “不要!”
    玉奴使劲摇了摇头,又死死咬住了嘴唇,眼睛里竟是露出了晶莹的水光:“阿爷不在,师傅就和阿爷待我一样,除了师傅,我不跟别人学琵琶,绝不学!”
    眼看在杨玄琰这个父亲面前从来都是最听话最孺慕的玉奴撂下这话,竟是转身就疾步跑了,玉卿不禁瞠目结舌。待看到玉瑶快速反应过来慌忙起步去追,她连忙来到父亲面前,满脸不解地问道:“阿爷为何要拦着玉奴?玉奴确实是比我和玉瑶天赋好多了,不过每旬去县廨两日,如今不少曲子她已经弹得似模似样,再说杜明府仿佛也颇为喜爱她,每逢她回来时,甚至还会捎带些饮食和小玩意给我和玉瑶。除却杜明府收的弟子陈季珍,还有崔家长孙崔颌,成都城内几乎少有得杜明府青眼相加的人……”
    “就因为这个我才担心。”杨玄琰长叹一声,暗叹留在城里照拂家人的毕竟只是侄儿,在杜士仪面前自然没有底气,他也不敢让他们远着杜士仪。可如今他既然回来了,就不得不权衡后果。杜士仪撵走了范承明,这也就意味着彻底站在了中书令张说的对立面,那位宰相可不是一个能容人的,而他的弟弟和其他族人,颇有些在朝为官的,万一因为杜士仪和玉奴的这一层关系被人惦记上……
    玉卿虽然年少,但因为一直打理家中事务,此刻从父亲那紧蹙的眉头上,竟是猜到了几分端倪。尽管她也一直对玉奴进出成都县廨捏了一把汗,生怕小丫头一个不好反而得罪了杜士仪,可此时此刻,想到妹妹刚刚的泪眼汪汪,她忍不住开口说道:“阿爷其实不用想太多。这次端午节,京城楚国夫人还特意命人送了东西给我们姊妹几个。说起来我们和弘农杨氏的关系已经有些远了,却还能蒙人惦记,总不成是因为叔父在河南为官吧?”
    “这……”
    玉卿年少而明媚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凡事顺其自然就好,否则阿爷一回来玉奴就不去成都县廨,说不定杜明府还以为阿爷是故意的呢!从前听说这位杜明府是君子,可我看着他仿佛有些睚眦必报呢!”
    说完这些,她再不多言,屈膝行了一个礼,随即转身退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她见玉瑶正拉着眼睛红通通的玉奴过来,她就迎了上前,掏出手绢轻轻给妹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虽然都是姊妹,但她和玉奴玉瑶是一母同胞,而最小的玉眉却是庶出,所以在她心中,玉奴方才是小妹。仔仔细细地给玉奴擦干了那些眼泪,她方才柔声说道:“别哭了,大姊已经劝过阿爷,不会拦着你去和杜明府学琵琶的。玉奴乖,不要再哭了。”
    “真……真的?”
    玉奴有些意外地扬起了头,见玉卿使劲点了点头,一向对大姊信赖备至的她立刻破涕为笑,面上满是惊喜。而在她身旁,玉瑶却讶异地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大姊真的能劝动父亲。想到杜士仪竟然直接把自己拒之于门外,她心中就有些酸溜溜的,可想想玉奴刚刚梨花带雨的样子,她又心软了,上前把人箍在怀里安慰了好一阵子,见小丫头渐渐困了,她方才赶紧叫了婢女满娘过来把人带回房去,等人一走方才直勾勾地看着玉卿。
    “大姊,你真的说服了阿爷?”
    “还要等阿爷自己决断。”玉卿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说给玉瑶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轻轻喃喃自语道,“阿爷也好,叔父也好,几位族叔也好,河中杨氏在朝中没有一个显赫的,就连弘农杨氏这些年在朝中也大不如前,若不是因为玉奴和杜明府的关系,楚国夫人又怎会想起给我们捎东西来?虽说楚国公尚未平冤昭雪,可先头王皇后都废了,若是惠妃能够册后,还愁姜氏不能复起么?阿爷即便不求闻达,也不能因为胆小怕事反而开罪了人。”
    “大姊真是厉害呢!”玉瑶惊叹了一声,随即便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只可惜,杜明府只肯教玉奴……”
    最后那句话声音很小,玉卿根本没在意,自然没有听见。等到次日一大清早,杨玄琰接到杜士仪的回帖,原本踌躇了一晚上不曾睡好的他,不得不下了决心立时再去县廨拜访。当被带进那三间书斋时,他看到左边一张书案后坐着一个尚在总角的童子,应就是传闻中杜士仪所收的出身乡野的弟子,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即才往正位上的人看去。待发现人已经起身相迎,他自知刚刚分神,连忙快走两步上前。
    “见过杜明府。”
    “杨公安康。”
    因为杨玄琰的年纪比自己大了一倍,又是玉奴的父亲,杜士仪自然礼待。等见礼之后坐下,侍者送上了茶汤来,他让陈宝儿到窗下去读书,这才取了一盏茶目视杨玄琰笑道:“杨公在蜀中远比我资深,想来对于饮茶也应该比我更精通才是。”
    “不敢不敢。”杨玄琰不敢托大,谦逊地欠了欠身,这才干咳一声道,“我初来时还不惯这苦,但这数年已经渐渐迷上了这苦中回甘的滋味,可也远不敢说精通。也就是这些年饮茶之风渐渐风靡,蜀中种植茶树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过如杜明府这般,将所有抛荒山地都辟出来种茶的,却着实让人钦服。”
    “益州并不是最适合种茶的地方。此前和李家争过茶园的客户彭海曾经告诉我,雅州才最适合种茶。兼且从雅州入吐蕃,有一条险峻却更近的路,所以,真的要让蜀茶风靡天下,远达吐蕃,雅州方才是必争之地。”杜士仪一边说一边放下茶盏,笑容可掬地看着杨玄琰说道,“杨公在蜀中已经当了两任官,不知道可愿意到雅州担大梁否?”
    蜀州户超三万,是上州,司户参军为从七品下,而雅州却只是下都督府,户还不到两万,同样的六曹参军也是从七品下,但却少有人肯去,哪怕高于六曹的正七品上录事参军也少有人肯为。因而,杨玄琰乍一听不禁一愣,随即便是暗生愠怒,可还不等他把委婉的推托之词说出口,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楚国夫人对杨公颇为期许,听说姜四郎已经对其表兄李司业举荐,而李司业向宇文户部举荐,请任杨公为雅州司马。”
    不是六曹参军或是录事参军,而是雅州司马!那可是从五品下的官职!
    杨玄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不在乎司马比起六曹参军和录事参军,荣耀多于实质,几乎等同于一个闲职。他想的是这样一个官衔在手,至少他日后的墓志上又能多上一任官职,说不定这一任之后还能再谋一任,但雅州这种地方形同左迁,他不禁又有些犹豫。然而,杜士仪就仿佛偏好一次又一次说出让他动摇甚至于惊骇的话来,此话一出,竟又补充了一句。
    “现任雅州都督卢使君体弱多病,而雅州蛮羌遍布,少有人愿意到此地赴任,故而卢使君便始终勉为其难担当此职。因而,若是杨公肯屈就,州中政务恐怕要多偏劳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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