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各家官府全都依照旧例放公廨本钱的时候,县廨的差役也好,胥吏也好,都是捉钱人奉承的对象。须知县令也好,县丞主簿县尉也罢,全都是吏部选出来的,少有真正明白下头那些勾当,还不是任由这些人从中串联?这些过手的好处,远胜过他们一年的辛苦钱。可现如今这一项被天子大笔一挥直接给蠲免了,除却少数偏远州县还是沿袭旧制,胆大妄为地继续放着这官营高利贷,大多数州县因宇文融廉察天下的势头,无不止了这一项。
    因而,腊月三十这天一大早,当一个个差役和胥吏们站在院子里,三三两两议论着这年末赏钱的时候,无不心底兴奋。这五百贯定金固然出自商贾,可也是杜士仪在处理前头那桩案子的时候,斗智斗勇得来的,别说划拉到县廨的小金库中以备不时之需,就是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谁也不能说一个字。于是,几个老成的令史彼此交换过意见之后,全都得出了一个比较稳妥的数字。
    “之前为明公鞍前马后尽心竭力的,约摸能得个两三贯;做事平平的,约摸也就五百文。至于平素不尽心的,不吃挂落就很不错了,哪里还能有赏钱?”
    在这种猜测之中,随着明公升座的声音,众人纷纷整理了衣衫行头,鱼贯上了大堂。行礼过后分两列侍立之后,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他们便清清楚楚地看到,杜士仪身边那几个从者两两抬着一口口大箱子上来,最后竟是足有四口大箱子直接放在了大堂上。当箱盖打开时,那里头用绳子串得整整齐齐的青钱完全显露了出来,引得不少人眼睛放光呼吸急促。
    如何教化下属民众?代之以诚,处事公允,这固然重要,但杜士仪自己都不是圣人,怎么可能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别人?此刻的钱帛动人心,他看得清清楚楚,便冲着县尉武志明微微颔首。
    这位流外出身深悉下头门道的县尉展开手中卷轴,一口气念出了八个名字之后,他却是顿了一顿,随即沉声说道:“此八人办事尽心,毫无差池,因而秉承明公之命,授上赏,赏钱十贯!”
    十贯就是整整一万钱,放在民间,足足可买二十口猪!
    别人目瞪口呆,作为当事者的那八人同样又意外又惊讶。直到每个人上得前去,由从者的手中接过那一袋一袋的钱,勇武有力的直接用扛,软弱无力的直接用拖,其他人看着那一口口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吞咽唾沫的大有人在。而中赏者十五人,每人却只五贯钱,下赏者最多,统共二十三人,每人只两贯钱。等到领赏的全都站到了左边,右边只剩下最后那四个孤零零的一文钱都没落到手的,他们看着同伴们面前的口袋,那羡慕嫉妒恨就别提了。
    然而,这还远远没有结束。杜士仪一改刚刚勉励其他人用心时的和颜悦色,却是沉下脸道:“别人有上中下三等赏,至少今年这最后一季,多多少少在县廨之中踏踏实实做过事情。唯有尔等四人,滑胥偷懒,贪得无厌,更有甚者还收受苦主的钱,盘剥街市!有赏无罚,谈不上公允,来人,将这四人立时除名,照受财为人请求,豪强乞索这两条律令,立时下监,年后审结!”
    尽管这四个一文钱都没落到手的,是成都县廨有名的老油子,也是街市上让人痛恨的恶霸,可从前一任任县廨长官属官,少有人会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受财为人请求是有,可顶多不会超过一贯钱,豪强乞索固然也有,可不过是三天两头一只鸡两块肉,哪个百姓真会为此告到官府?可谁能想到,杜士仪竟然不但洞察分明,而且还这么大张旗鼓地管了!
    “明公,冤枉啊!”
    其中一个酒糟鼻子的差役刚刚这么叫嚷了一声,就只听砰地一声惊堂木骤然拍响。一时间,走神的人回过神,想求情的人缩了回去,至于还有想喊冤的,也被这一下给惊得闭上了嘴。见大堂中一时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杜士仪方才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到了那四个被人架住的家伙面前。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尔等所作所为,确实不是什么作奸犯科杀人越货之类的大恶,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欺压良善,小恶累积起来,同样是让人怨声载道的大恶!”厉声训斥过之后,他便环视众人说道,“今日你们都按照平日之功各有所得,而这些害群之马,也因为平日之过而各得其罚,赏罚分明,这才是公正明允!给我把人架下去,如若再敢呼喝咆哮,立时笞责不饶!”
    眼看这四个人果真再不敢做声地被架了下去,堂上其他人噤若寒蝉,对于杜士仪接下来的教训和勉励,反而不敢走神,全都全神贯注听了。等到各自背着自己分来的钱出了大堂,又听闻蜀香楼的席面已经送到了,在最初的寂静过后,也不知道是谁小声欢呼了一声,接下来就是此起彼伏的欢呼雀跃。显然,年关时得了这样犹如及时雨似的赏钱,他们都能好好过个肥年了!
    听着外头那些声音,杜士仪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身旁面色各异的三个属官。
    王铭一走,剩下的三个属官都不是名门世家出身,俸禄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再加上职田之前被收了,现如今补发的职田钱老是要延后才到手,而倘若在为官期间不能积攒几个,回头在长安等着候选时就会穷困潦倒,故而他们对于杜士仪对这些胥吏差役如此大手笔,不是没有腹诽的,只是当面谁都不会表露出来。在杜士仪的目光注视下,见风使舵最快的于陵则就干笑道:“明公赏罚分明,怪不得无人不服。”
    “只是对那些顺手牵羊贪得无厌之徒,我实在是厌恶得无以复加而已。更何况这样的害群之马偏偏就在县廨之中,不清除出去以平民愤,我这个成都令却是尸位素餐了。”杜士仪并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获知这几个人斑斑劣迹的,而是须臾就词锋一转道,“我上任以来,各位也算是相助良多,明天便是正月初一,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谢礼,就预备了一些鹿脯干菜之类的微薄年礼,还请各位笑纳,也好和家眷一块好好过个节!”
    杜士仪所谓的微薄年礼,三人回去之后就看到了。所谓的鹿脯,是整整半只风干的鹿;所谓的干菜,是从菘菜到香菇木耳到其余各种不下七八种,足足两大筐;而这份微薄的年礼,还包括给小孩子的金银压胜钱,虽是寥寥数枚,但在蜀中之地却是少见的式样。而两匹给家眷做衣裳的蜀锦,亦是低调而大方的颜色。至于在争地案子上给杜士仪使唤得够呛的桂无咎和武志明,每人还得了四卷新书,都是长安有名书坊的抄本。
    不指望人人都能士为知己者死,但杜士仪在不该吝啬的时候从来就不吝啬,更何况这和打赏那些差役胥吏不同,是他自己掏腰包送的年礼,自然心安理得。中午蜀香楼的席面吃得众多人满嘴流油,酒足饭饱的时候打着饱嗝喷着酒气的不在少数。而杜士仪则是在亲自执杯敬了赤毕等劳苦功高的从者,又留下田陌,仔仔细细问了他对于蜀中土质的调查结果之后,把大多数人都留在了县廨看家,在傍晚时分只带了两个从者悄悄前往东城昌化坊玉真观。
    没有填着火药的鞭炮,更没有绚烂的烟花,但百姓们自然有各自的办法过节。火中爆响的竹节声不时在已然昏暗的夜色中响起,而各色点起的孔明灯,则是让天上多了点点光辉,甚至有丝竹管弦声在空气之中翩然传送。当杜士仪踏入玉真观,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那观中之园时,就只见早已经有佳人手提灯笼等候在那里。寒风萧瑟之中,王容脸上的笑容如花绽放,让他心中暖意融融。
    “又让他们去帮你故布疑阵了?”
    “没办法,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厉害了些,盯着我的人自然就多了,小心驶得万年船……有时候我甚至在想,难不成我就没有上司运,总有个虎视眈眈的上司和我过不去?”
    扑哧——
    王容终于被杜士仪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给逗乐了,手中灯笼都险些没拿住。可想想范承明那种隐忍不发的劲头,她不禁微笑道:“长安城中公卿权贵太多,眼睛也太多,你总不能做得太过。可成都城却只有范承明一个,你要真的受不了,那我们就合起来挤走他!”
    “娘子真豪气!”杜士仪立刻竖起了大拇指,却是笑吟吟地说道,“那咱们趁着今夜守岁,好好商量商量如何挤走上司?”
    这时候,一直隐身在旁边只当自己是透明人的白姜终于忍不住了,一时微嗔道:“杜郎君,娘子,好好的大过节,还商量这种糟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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