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见那年轻队正小心翼翼地把人抱了起来,这才看清了这摔在面前的小女孩。四五岁光景的她眉眼如画,姿容秀美,尤其那粉颊仿佛吹弹得破,此刻泫然欲涕,偏偏又硬生生止住的样子,看上去好不可怜。
    等到旁边一个年长婢女慌忙上去从队正手中接过了人抱着,又蹲下身来仔仔细细查看,最终长长舒了一口气,讷讷连声叫着小娘子,却说不出其他话时,杜士仪也已经跳下了马,打量了这一丁点大的小丫头一会,他便沉着脸冲那婢女问道:“你是怎么侍奉的?怎么让这位小娘子突然冲到了马前?万一磕着碰着哪儿,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是婢子一时大意……”
    “不怪满娘,不怪满娘……”名唤玉奴的小女孩却仿佛听明白了杜士仪正在责问自己的婢女,慌忙连连摇头,却是认认真真看着杜士仪说,“阿爷,阿爷派人来接玉奴……”
    见对方伸出双手,竟好似希望自己抱她,杜士仪不禁愣在了当场。这时候,还是那队正更乖觉些,连忙再次过去把玉奴直接接了在手抱起,这才柔声说道:“玉奴认错人了,这是新任成都令杜明府,不是你阿爷派来接你的人……”
    连哄带骗地对小丫头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后,他方才对那年轻婢女道,“满娘,伯父让你在家带着玉奴,你倒好,把人带出家门不算,而且竟然还差点让她冲撞了杜明府,这万一出事你承担得起么?”
    “是,婢子知道错了,只是小娘子午睡做了噩梦,一直哭闹要主人翁,婢子无法,只能悄悄把她带了出来,谁知道险些铸成大错……郎君恕罪,婢子知道错了。”
    将这满娘训得低头不敢多言,队正方才抱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小女孩转过身来,歉然对杜士仪躬了躬身道:“杜明府,这是我族妹玉奴,因她阿爷在蜀州为官,她却年纪小,故而一直都留在成都。今天不知怎的她居然误以为杜明府是她阿爷派来接的人,这才险些出了事故,还请……”
    “冲撞这话就不要提了,只是万一伤了她,那我可是罪莫大焉。”杜士仪发觉玉奴那黑亮的眼睛还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他不禁为之莞尔,索性向小丫头眨了眨眼。见其顿时圆瞪了眼睛,却又赶紧背转头去不敢再看自己,他顿时笑意更深了。
    等到队正将玉奴交给了婢女窈娘抱着,却又嘱咐她们跟在自己这些人身边,他这才连忙又对杜士仪解释道:“玉奴家中就距离成都县廨不远,正好在同一个坊。还请杜明府见谅,我送了你一行到县廨之后,就立时送她们回家。她这偷偷跑出来,不知道家里人会怎么着急呢!”
    杜士仪却不以为意,见那玉奴时不时回转头来看自己一眼,可一碰上目光,却又突然扭过头去不敢再看,那种典型小孩子捉迷藏似的思维煞是有趣。因而,他便笑着摇头道:“不必忙了,进了里坊之后你直接送她们回家就是,难不成里坊中的武侯还会不认识县廨?”
    “那就多谢杜明府了!”队正也不再客气,指引杜士仪又前行不远进了坊门,等过了大十字街路口,他在一户门庭看上去朴实无华的民宅门口停了下来,继而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占地颇广的建筑,对杜士仪说道:“那就是成都县廨,恕我不送了。”
    杜士仪见这队正从窈娘手中又接过了玉奴,随即砰砰砰地敲响了门,随着大门咿呀一开,探出来的一个脑袋对几人一瞧,当即发出了一声又惊又喜的嚷嚷:“小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啊,原来是钊郎君你把人送回来了,快进来,刚刚一时不见人,家里上下都快急得去报官了……”
    本来只是瞧个热闹而驻足片刻,杜士仪正要就此从门前走过去,却不妨那玉奴突然冲着自己摆了摆小手,用稚嫩的声音叫道:“谢谢叔叔。”
    这突兀的一声顿时让杜士仪为之一愣。然而,对于这个年纪骤然上升到叔叔这个级别,他着实为之一愣。可面对小丫头那明澈的眼神,想了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下次若是思念你阿爷,不要再随便乱跑,可以到成都县廨找我送信去蜀州。”
    杜士仪说完这话便笑着拨马往县廨的方向去了。这时候,队正见那开门的家人有些讶异地盯着过去的一行人,这才轻声解释道:“这是新任成都令杜明府一行人,刚刚玉奴在大街上,险些就冲撞了这位杜明府,幸好他根本没在意……不过,还真的是和传闻中一样年轻,似乎只比我大一丁点……”
    而这么一桩突如其来的小事,杜士仪本并没有在意,可快要到成都县廨的时候,身后的李白却突然开了口,这竟是要就此告辞。想到对方和吴指南本是到成都游历,一无功名二无出身,此刻跟到县廨中去自有不便之处,他便笑着问了两人要投宿的旅舍,这才爽朗地说道:“等我履新之后,到时候你们尽管来县廨见我。若有其他事也尽管直说,一路相伴也是有缘,暂且就此别过!”
    李白和吴指南笑着拱手告辞之后,等原路返回路过刚刚那处民居,吴指南方才突然开口说道:“刚刚那队正执意送来时,我还觉得他真会钻营,非得巴结奉承送到县廨,可后来发觉他为了自己险些走失的堂妹,竟是宁可丢下杜郎君先把人送回家,这才心有改观。对了,那玉奴小归小,却是美人坯子,不知道她父亲在蜀州当什么官,再说了,杜郎君这么名声赫赫的人,竟然还会去逗这么四五岁大的孩子!”
    “杜十九郎果然是有意思的人。”李白眉头一挑,继而便轻轻舒了一口气,“能遇到他这样的人,也算是出蜀之前难得的缘分!好了吴六,废话少说,先去旅舍住下,等游完成都,我们就去峨眉山,然后舟行东下去渝州。到时候再顺着大江去江陵。你不是常说要仗剑游历天下,这次可是时候了!”
    “啊,你不打算找杜十九郎举荐……”
    “他在长安本是天子近臣,如今却远来巴蜀,境遇如何不问自知。他既然不以居官为傲,而是礼待我们,我们又何必去让他为难?绵州赵使君虽未必是了不得的人物,可终究是一州刺史,而杜十九郎只是成都县令,日后万一有打交道的时候,岂不是给人平添难处?”
    “那也不去拜谒一下现任益州长史张使君?”
    “听说谒见者几乎没有能见到那位张使君的。也难怪,他当初连杜十九郎都容不下,更何况你我。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们一抒抱负之处?”
    成都县廨上下早就知道杜士仪要来上任的消息。对于这位赫赫有名的新任明府,县中属官自然是心情各异。成都乃是次赤的幾县,除却县令这一县之宰之外,尚有县丞一人,主簿一人,县尉两人,书吏若干。
    既然县尉远不如万年县那样足有六个,每人分掌一曹,这成都县廨的两个县尉就是一个司户尉,一个捕贼尉,一个管兵曹、刑曹、仓曹,一个管户曹、功曹、田曹,至于县丞和主簿,作为二把手和三把手,反而不怎么经管特别具体的事务。
    此时此刻,当他们闻讯到前头来迎接杜士仪的时候,即便早有心理准备,面对这么个年轻的上司,仍然有人觉得心里不适应。而县丞于陵则最是油滑的人,一愣之后便打叠了一连串的恭维逢迎,又笑容可掬地当先请杜士仪入内。至于其他三人,也不可能总是这么愣着,须臾就回过神跟了进来,参见了上官之后便一一报名。
    益州成都虽距离长安这座京城颇有些遥远,但因为素来清净富饶,因而到此当官的外地官员很不少。成都县廨这几个属官当中,只有县尉王铭来自洛阳,另一个县尉武志明则来自剑州,县丞于陵则是江南杭州人,主簿桂无咎是江南西道岳州人,加上杜士仪,五个人竟是几乎囊括天南地北。而等到分了主从之后,刚刚最最殷勤的于陵则便小心翼翼地说道:“明府既是新上任,不日也该去益州大都督府拜见一下张使君。”
    司户尉王铭特意观察了一下杜士仪的表情,这才生硬地补充了一句:“便是半年前刚刚由幽州刺史任上,转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的张使君!”
    不就是张嘉贞吗?
    杜士仪哂然一笑,暗想这些家伙莫非还以为自己千里迢迢到成都上任,竟然会不知道这同在一座城内的另一座衙门里,还有自己的死对头张嘉贞?
    益州大都督府长史一职看似尊崇,但不比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还握有北部的兵权,向来是下台的宰相暂时过渡的职位,便如同此前的苏颋一样。看似李隆基对张嘉贞还是念有一定旧情,将其从冬季最冷的幽州迁到了四季气候适宜的益州,可幽州刺史还要用兵应对北边的外敌,可益州长史虽领剑南道支度营田、松、当、姚、巂州防御处置兵马经略使,可用兵却都是对戎蛮!总算张嘉贞还领着一个户部尚书兼判都督事,因而也算是一方封疆大吏,出将入相的典型了。
    当然,从宰相贬到一方封疆大吏,张嘉贞必然不会高兴就是!别说他此前入朝时还和张说当众打了一架,就是没有此事,只凭王皇后被废,王守一赐死,张嘉贞受牵连再次左迁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知道了,明日便去拜见张使君。”
    见王铭仿佛因为自己的淡然若定而有些失望,其他三人则是面色如常,杜士仪便又笑着说道:“我初来乍到,一应还是按照从前旧例行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却也不急在这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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