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思温说张说不能容人,短短两个月之后,此言便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验证。
    此前才刚刚代张说出为朔方军节度大使的同中书门下三品王晙,便为人告发和许州刺史王乔共同谋反,下狱纠治。尽管一番牢狱之灾后查无实据,可终究天子起了疑心,久在朔方掌兵权的王晙自然而然便再次左迁,才挂了数月的同中书门下三品一同削去。张说在天子面前据言是为王晙千般说情,可杜士仪辗转得知,那告发王晙和王乔谋反的家奴离奇身亡,决计是为人教唆,他自然免不了犯嘀咕。
    这些看似道貌岸然的朝中大佬,做起事情来除了堂堂正正的大手段,下三滥的小手段也从没少过!
    而赵国夫人和崔五娘在长安为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长女崔琳庆了满月之后,母女俩知道崔泰之如今又是身体不好,不便住在平康坊崔宅,也就在外赁房居住。这时候,刚巧杜士仪打听到自家私宅毗邻的一户官宦人家,主人因出了岔子被贬到了荆南之地,急需变卖家宅以作为路上花销和将来的打点之资,他再派人去接洽之后,也就把那一座比他那私宅大一倍的宅院给买了下来,让崔俭玄夫妻俩搬过去住,如此到了长安的赵国夫人和崔五娘也有了落脚地。
    六房同居的崔家要动用大笔钱款,终究不比他来得方便,不论日后把这两处宅院打通了作为他日后在长安的固定居所,还是就留给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及其儿女住在自己毗邻,都比区区五千五百贯的银钱来得重要。而如今樊川杜曲的老宅,他已经腾出了大块给田陌去折腾。
    毕竟,那些从西域弄回来的大批种子,水土不服以及其他各种因素,都是先得小批量试种抑或经过其他培育方可,为此他一口气挑了十数名精通农活的佃农去给田陌打下手。
    一晃眼看就到了过年,让杜士仪意外的是,和奚王李鲁苏离婚将近两年的固安公主,竟然因代奚族三部俟斤进贡良马,以及替契丹新王上进贡书,而获准入京朝见。作为绝无仅有的离婚和蕃公主,这番殊遇就连那些正经李姓的宗室和蕃公主都不曾有,一时间自然激起了议论纷纷。而她那倒霉的被天子勒令离婚的生父嫡母,一个左迁巴蜀,一个完全失宠,纵使有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可谁敢惹显然圣眷正隆的她?
    因而,固安公主朝见之日,李隆基赫然倍加优容,不但在三部俟斤所贡的数百匹良马之外,加赐绢帛等等,而且还在别殿召见固安公主咨问了大半个时辰,而后又令在长安营造公主别府,供公主朝见时居住。此令一到中书省时,就连最初朝见时在场的张说也为之惊叹不已。
    天子此令,不啻是说,日后固安公主能够常常回京朝见!这代表的是,这位身上丝毫没有一丝宗室血统的公主,甚至盖过了不少天子亲生的金枝玉叶!
    应玉真公主之邀,固安公主再三辞谢方才住进了玉真观,而玉真公主转手就给杜士仪捎去了一张帖子。就在次日午后,一行几骑人在观外停下,杜士仪当先跳下马后,便脚下匆匆进了观中。等到遇见来迎接的霍清时,他方才敛去了几分急色。然而,霍清将他领到玉真观后一处飞檐回廊处,又垂手退下,他看见了那个背对着他垂头下望的倩影时,立刻忍不住出声叫道:“阿姊!”
    “一别三年,问君可如意?”固安公主含笑转过身来,打量着杜士仪那颀长匀称的身材,面上顿时流露出了深深的欣慰,“闻听你回朝又是高中制头,释褐授万年尉,紧跟着又升左拾遗,如今还在丽正书院修书,赫然是官运亨通,我虽不是你正牌阿姊,可也为你高兴得不得了!”
    “阿姊就不要说笑了,血缘虽亲,可同舟共济的情分却更重要。”杜士仪又上前几步,见固安公主比三年前堕下腹中胎儿的虚弱,强力支撑的坚强相比,如今看上去双颊丰润,眉头舒展,竟仿佛更年轻了几分,他顿时笑吟吟地说道,“阿姊越显年轻了。你也是的,怎么不早告诉我你要来朝见?”
    “还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若非是你为我筹划,我至多只是一个在奚地苟延残喘的和番公主,哪里能够和李鲁苏那鼠辈一刀两断,舒心自在地住在云州,经营自己那一片天地?阿弟,你下次再到云州时,恐怕就不认得那里了。因云州州城重建,以及附近抛荒的地不计其数,圣人又诏免租庸调,如今那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一片欣欣向荣之像。而三部俟斤垂涎大唐赏赐,又可以此抗衡李鲁苏,再加上我招募民壮为护卫,打退了好些马贼,甚至所得还颇为不菲,突厥暂时也不愿意和大唐撕破脸,那里已经不再是险地,而是宝地。”
    “都是阿姊经营有方!”
    杜士仪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惊喜。能够让固安公主不再凋零在北疆那比冰天雪地还要寒冷的冷酷算计中,这是他开始经营科举预备踏上仕途之后,做得最正确也是最自豪的事情,没有之一!
    姊弟俩对视了好一会儿,固安公主便莞尔笑道:“当然,更要谢谢你替我打通二位观主的关节,否则别说今日我借住在此,还能和你单独说话,就是想和她们接近,那也是痴心妄想。好了,玉真观主已经行了如此方便,我们总不能一味撂着主人,今日金仙观主也在,如今我们同去见她们,有件事我也想和你们商量。”
    玉真公主让霍清先领杜士仪去见固安公主,自己却在和金仙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下棋。可她心思并不在这上头,眼见被杀得大龙都要不保,她便没好气地丢下棋子,随即纳闷地问道:“阿姊为何要让我行如此方便?杜十九郎这般人才难得,而元娘又是孀居……”
    “你没我眼利,我有意在她面前提到杜十九郎如何惊才绝艳的时候,她眼中只有骄傲和欣慰,却无男女私情,足可见杜十九郎与她只是知己而已。说起来,杜十九郎还真是和千金贵主们有缘……”
    就在金仙公主说得把自己都逗乐了的时候,她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声通报,道是固安公主和杜士仪一块来了。眼见得两人一前一后而入,相继行礼,玉真公主便示意固安公主在自己身侧坐了,等到杜士仪在下首坐具上盘膝趺坐了下来,她冷不丁开口问道:“杜十九郎,你说实话,你和元娘究竟有何私意?”
    见金仙公主非但不阻止玉真公主,反而也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杜士仪方才苦笑道:“只是因当年同舟共济之情,因固安公主厚爱,我方才称一声阿姊。”
    阿姊……
    原只是打趣戏谑,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没指望能从杜士仪口中掏出实情来,此刻却不免有些怔忡。尤其是玉真公主,她这一辈的皇子们都是她的兄长,至于其他妹妹,既非一母同胞,自然都称不上亲近,这阿姊两个字几乎听不到。一时间,她突然对固安公主生出了几分羡慕。
    能够让杜士仪这等重情重义的称一声阿姊,简直是幸运之极!
    金仙公主亦点头叹道:“元娘真是福缘深厚,杜十九郎拼命归拼命,可为人却最是稳妥可靠!”
    固安公主知道杜士仪此刻和盘托出,不过是为了自己,她心中感动的同时,想到蓝田县主失势后,她在长安洛阳派驻人手不再如从前那般困难,杜士仪的那些艰难险阻也好,擢升恩宠也罢,她全都了若指掌,她便欠了欠身说道:“那时候也是历经生死过后,一时自怜身世,想到什么就做了什么,让二位观主见笑了。我之境遇固然离奇,但我此次进京途中,更听说了另一桩奇事。”
    刚刚在路上杜士仪就问过所商何事,但固安公主始终不说,此刻他见其终于起头,自然更加好奇。而玉真公主不禁立刻追问道:“什么奇事。”
    “当年天后主政年间,宗室十有八九死于非命,因而中宗陛下即位之后,一度找回了众多宗室,承继王爵。这其中,当年泽王上金本有一庶子义珣流配岭南,遂袭封嗣泽王。可是,许王素节之子李瓘,袭封嗣许王之后却不满足,还想为其弟亦是谋取王爵,因而竟使人告嗣泽王义珣并非泽王亲子。那时候朝政紊乱,竟然被他诬告成功,嗣泽王义珣遂蒙冤再次流配岭南,而嗣许王之弟李璆则是袭封了嗣泽王。”
    这些宗室之中的杂乱关系听得杜士仪头昏脑涨,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对于这些外支也不甚了然,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泽王上金和许王素节,全都是当年的高宗之子。可想到其中情弊,金仙公主还在思量之际,玉真公主便已经怒形于色。
    “此等冒封小人,怎可听之任之!我立时上奏阿兄!”
    见玉真公主果然如此说,固安公主顿时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神龙年间是混乱,但当今天子却是对诸王防范极其严密的,若非改元开元之后,嗣许王李瓘和那冒封的李璆给王守一送了重礼,王守一授意宗正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至于至今无人举发?如张嘉贞这等朝中大臣,对这等真正冒封的事情不管,却在她的身份上大做文章,甚至于对杜士仪横加构陷,这次也该让他们乱上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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