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中鸦雀无声。
    三位宰相都是常常踏入此间的,而宇文融和杜士仪,大约也是七八品的官员之中,面圣最多的。此时这囊括了老中青三代的宰相站在空旷的大殿上,面色固然沉肃,但心情却各自不一。然而,死板一张脸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却用犀利的目光在五人脸上扫来扫去,突然沉声迸出了两个字。
    “荒谬!”
    这却也不知道是在说谁。见谁都不吭声,他方才一推扶手,就此站起身来:“洛阳县主簿,虽看似官卑职小,却是在赤县任官,也就是被人称之为清官的要职,这王钧却无视律法,贪赃不说,还在酒肆与民斗殴,简直丢尽了大唐官员的脸面!偏偏这儿还有两个宰相一个左拾遗上书,言道朕杖杀此人不当!哼,朕恨不得将其拉到天津桥外天街之上,当着东都洛阳上下百姓的面活活打死了他!”
    张嘉贞听到天子这话中无疑是责备张说源乾曜和杜士仪多事,心中不禁暗自称快。可他这高兴劲才刚刚提起来,就只听李隆基词锋一转,脸色突然又和颜悦色了下来。
    “然则杜拾遗年轻气盛,熟读律法,这份忠心体国的心意,朕取了。说之和安阳的建言,朕也知道你们的苦心。只不过杖杀固然是非刑杀人,朕却取的是其震慑之意!再者,王钧不同前人,卑鄙可恶,贪得无厌,正当杀一儆百,为百官之戒!”
    见张说源乾曜和杜士仪均长揖施礼,李隆基自忖这长篇大论足以让三人服膺,这才淡淡地说道:“不过,你们刚刚说,行刑之际,王钧只受杖三十余便一命呜呼,疑是有人唆使行刑的人,此事着实更为可恶!三位宰相既然日理万机,此事也不劳你们再过问,宇文融,你既然此前便充覆囚使,杜士仪,你身为谏官,就由你二人前去审理那行刑的二人!事后详加禀报,朕等着结果!”
    “臣遵旨!”
    “好了,尔等都退下吧!”
    等到五个人鱼贯退出了宣政殿,宇文融便笑眯眯地邀请杜士仪直接去御史台,而张说则热情地请源乾曜去自己的直房闲坐喝茶,这两两一走,剩下张嘉贞孤零零一个时,他这才陡然间想起,刚刚除了刚刚入宣政殿陈词之际,自己也说过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而且,天子训诫也好,派任务也好,都不曾有只言片语提及自己!而张说源乾曜显然打算联手,而杜士仪和宇文融据言一直都走得颇近,就如同眼下他孤身一人一样,他竟是被人孤立了,圣眷似乎也有些岌岌可危!
    如果圣眷依旧如当年有人诬告他最终却遭反坐那样,天子何至于在他宅中新楼竣工之时,让韦抗登门抓走了王钧?
    御史台分三院,侍御史居台院,殿中侍御史居殿院,而监察御史居察院。而宇文融尽管先是监察御史,然后又升殿中侍御史,但实则一直没有真正履行过御史的职责,而是担着权力远大于御史的使职,先是搜括逃户使,其后又是推勾使、括地使,如今则是覆囚使,于是,他在长安御史台时便有单独一处院子了,现在在东都仍然如此。此刻,他带杜士仪踏入的就不是御史台三院之一,而是属于自己的推勾司。
    “今天能够当众立威,君礼贤弟功不可没!”宇文融笑呵呵地吩咐人去给杜士仪上浆水,又抬手示意人在自己对面坐了,这才目光炯炯地说道,“若是君礼贤弟信得过我,这王钧速刑而死的事,我占个先如何?”
    宇文融野心勃勃极其爱权,杜士仪早就心里有数,此刻便直言不讳地问道:“宇文兄年纪阅历都远胜于我,我本该让贤,只是我想请教宇文兄,你打算往哪个方向查?”
    “自然是张嘉贞这宰相假公济私。君礼贤弟不会不知道,王钧此前一直在为张嘉贞翻修扩建宅子吧?”
    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王钧是个低调不张扬的人也就罢了,可既然有了斗殴那一出,之后又为人揭出贪赃,又在张嘉贞的家里被抓,如宇文融这等仔细的人侦知到此人和张嘉贞的勾当,那就不足为奇了!
    杜士仪心中明了,口中却问道:“宇文兄,恕我直言,当初御史大夫能够到张宅亲自拿人,你觉得刚刚所言此节,陛下真的不知情?”
    宇文融正处在兴奋的劲头上,杜士仪这一说,他猛然之间醒悟到,当今天子素来自诩智珠在握,事事洞察,王钧虽只微不足道,但劳烦御史大夫韦抗亲自出马拿人,而天子又制令杖杀,杜士仪这左拾遗和张说源乾曜两位宰相先后建言,这其中的微妙之处着实值得商榷。他歪着头想了好一阵子,最终轻轻舒了一口气。
    露出了一丝笑容的他冲着杜士仪拱了拱手,极其诚恳地说道:“多亏君礼贤弟提醒,否则我这穷追猛打,兴许就违逆圣意了!那依你之意……”
    “王钧既然是功利心极强,却又无甚能耐的人,曲意巴结的兴许不单单是张相国一个。张相国一节,咱们为尊者讳,不妨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至于别的可以穷追猛打的人,不妨拿一个两个出来,如此也就可以交待了。当然,一切听凭宇文兄做主,我愿附骥尾。”
    又肯出主意,又肯不居功,宇文融当然知道杜士仪就算再有清正之名,也不至于这般便宜自己,因而,他不禁眼神闪烁,越发谨慎地问道:“君礼贤弟就一无所求?”
    “无他,惟愿他日宇文兄腾达之日,能够举荐宋开府。”
    此话一出,宇文融登时为之动容。宋璟和杜士仪这一对忘年交相知相得,这并不是新闻,可杜士仪如今这般直截了当地提出,不但显出其和宋璟之间关系比人们猜测的更加亲近,而且还无疑透露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杜士仪对他极其看好!要知道,时至今日,他还只不过是区区七品殿中侍御史!
    “好,若真的是承蒙君礼贤弟吉言,那届时我必然不负你今日所托!”
    有宇文融冲杀在前,杜士仪依旧如从前那般清闲。这一日午后,他便再次造访了金仙公主所在的道德坊景龙女道士观。寒暄几句之后,他便直截了当地问起了王容的情形。
    “玉曜虽说受了惊吓,却是恢复得很快,只可恨洛阳县廨和河南府廨那帮人可恶至极,竟说是河西匪寇所为!我才不信玉曜这十几年都不曾遭到这般窥伺,如今就是拒婚王守一,竟然就遇到了这样的险境!王守一还有脸给他家二郎娶妻大操大办,还想让宁哥岐哥和其他阿兄,还有我和元元这些贵主替他争脸面,他以为我们是那等阿猫阿狗,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做梦!”
    一直说玉真公主脾气太急的金仙公主气恼得骂了两句,这才正色说道:“我已经放出话去,玉曜是我之心爱弟子,下次谁若是再打她的主意,我就是拼却这个长公主封号不要了,也会让那家伙死无葬身之地!”
    沉静内敛的金仙公主竟然会说出这种鱼死网破的狠话,足可见前次之事把她惹到了什么地步。杜士仪暗自苦笑这算不算因祸得福,略一合计便开口提到了王钧的事。见金仙公主点头表示也听说过,他方才字斟句酌地说道:“据言,王钧也曾经为了求官,私底下贿赂过王守一代为引见,这才搭上了张相国。”
    “哦?”金仙公主登时眼睛大亮,又惊又喜,“你不是正奉旨彻查,若是能顺便让王守一吃个大亏……不行不行,王守一此人心狠手辣,倘若是他因此视你为眼中钉就不好了。”
    “他早就当我是眼中钉,多此一桩少此一桩也没关系。再说,宇文融才是主导,我负责在旁拾遗补阙而已。”杜士仪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见金仙公主大大松了一口气,又笑吟吟地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他这才真心实意地欠身说道,“观主从前助我良多,今次若能借此出一口气,我心中也能少些愧然。”
    “我不像元元,对于交往文人墨客兴趣不大,你为人真性情,言笑无忌,也算是合我脾胃。”金仙公主托着微丰的下巴,脸上多了几分怅然,“只可惜,你官做得越大,日后恐怕越不方便和我等来往。”
    可这片刻的多愁善感之后,她就突然合掌笑道:“这样,我正好想让玉曜去外头走走散心,你既然来了,就当个护花使者吧,护送她去城外别院见一见元元。元元那座别院,你当初也是去过的。她今日正好宴客!”
    杜士仪不料想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眉头一挑就答应了下来。等到站在前院,等到了一身道装,面色比以往更显宁静的王容,四目对视之间,两个都有无穷话想说的人,最终只是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车马出洛阳,策马走在牛车旁的杜士仪方才开口问道:“玉曜娘子,此前那桩惊险事故,不知令尊可担心否?”
    “阿爷都知道了。”牛车中的王容语带双关地说出了一句话,听到车外久久没有动静,她方才轻叹道,“只阿爷不知道是谁人所为,未免气急败坏。那心腹家人竟为外人收买,则令他更加痛心,如今家中上下正在清查整肃,没有一番大工夫恐怕难能消停。杜郎君,那时候多谢援手,此前种种,都是妾身太过逐利,一时得罪了你。借此机会,一笔勾销如何?”
    知道这话是为了弥补那时候自己忙于救人而露出的疏失,然而,一想到王元宝知道女儿有了心上人,那会是怎样的好奇抓狂,杜士仪忍不住笑了起来,最终轻轻点头道:“那时候受人所托,再说人命关天,自当全力救助。前事恩怨,就依玉曜娘子之言,一笔勾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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