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清早,当王容带着白姜悄然回到了道德坊的景龙女道士观时,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因而,她霞飞双颊的模样,自然也无外人瞧见。只是,白姜昨晚上因围障,自己守在外间之故,瞧不见自家娘子究竟和那位杜郎君做了些什么,此刻见王容在铜镜之前呆呆坐着,不理云鬓不帖花黄,她不禁越发心中惴惴。
    唐时固然有些妇人放浪形骸,但多数是天家贵女,娘子和杜郎君固然互许终身,可总不至于这么轻率吧?若真的什么都给了他,那位杜郎君前途大好,万一负心薄幸可怎么好?
    “娘子,昨夜……昨夜你俩在草亭里,不会……不会真的……”
    恍惚之中的王容哪里听清楚了白姜这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没注意到身旁这位婢女倏然神色大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不得不认同杜士仪这听上去胆大包天到了极点的计划。一个要嫁,却碍于窥伺者众;一个要娶,却不得不顾虑仇家满朝。不论是换了谁入主政事堂,应比张嘉贞来得强!
    “娘子!”
    这陡然传来的声音让王容吓了一跳,她再定睛一看,却只见白姜已经跪了下来,竟是连眼睛都红了。不等她开口相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白姜便径直说道:“娘子,婢子知道这话原不该说,可娘子固然不是出自王侯公卿之家,却也不可轻贱了自己!杜郎君翩翩风仪,才华无双,为官之后更是一路青云直上,可你若是如此轻易从了他,若稍有万一,今后……”
    “你说什么呢!”王容越听越是惊讶,到最后不得不一口喝住了她,旋即嗔怒地斥道,“谁从了他!昨夜不过是喝酒赏月,说了他在长安的经历,又商量了一些事情,哪就到你说的这地步!下次你要是再胡说,我就……赶了你回家去!”
    “啊?”
    白姜不禁瞠目结舌:“若不是……娘子怎会一早上都是心神恍惚,而且始终脸上潮红?”
    王容被说得脸上更红了,可若不对白姜说明白,她这个较真的婢女指不定怎么胡思乱想。于是,她只得懊恼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家伙说话大胆!”
    “原来只是杜郎君说了让娘子脸红的话啊!”白姜这才恍然大悟,紧跟着便掩口偷笑了起来,“娘子也是的,又不是从前初见的时候了。杜郎君在幽州蓟北楼上都能那般直截了当表明心迹,更何况如今你们都是两情相悦的时候?真是,吓死我了,娘子你日后可不能这样吓我了!”
    “你这死丫头!”
    王容满腹似羞似喜似恼,都被白姜这一番闹腾给磨得干干净净,见白姜笑着逃出了门去,她不禁恨得牙痒痒的。可如此一打岔,那些心中萦绕的杂乱思绪没了,她也就能够静下心来思量他所托之事。所谓造势,他虽为左拾遗,可反而不好去做,而这恰是她力所能及之处,更不要说,之前她和张说本就是结下了善缘,难就难在之后的契机。虽然杜士仪说会制造出契机来,可这种事倘若被人察觉,危险性自然不言而喻。
    好在道观之中别的不说,空闲余暇却是大把大把,她有的是时间思量此事。而作为金仙公主真正的入室弟子,她能够接触到的层面也远比其他女冠多,那些人情往来等金仙公主懒得应付的事,如今都是她亲自料理。因而,金仙公主不再羡慕玉真公主有霍清这样能干的婢女,反而时常笑着炫耀自己有个好徒儿。
    时值金仙公主寿辰临近,知道她不爱操办,各家自然只送来了寿礼。此时翻看着各色礼单,王容猛然间发现其中一份上有一个熟悉的名字,祁国公驸马都尉王守一。
    尽管王守一本来就官封晋国公,但其父王仁皎去世后,他又承袭了祁国公的爵位,这也就意味着他若有两个嫡子,那么就全都能够承袭国公,这简直是少有的恩遇。然而,对比王家如今日渐边缘化,王皇后又无子的态势,即便此次武惠妃折了臂膀,但谁都不会认为王家能够就此高枕无忧。
    而就是这个王守一,送给金仙公主的寿礼,竟是比宁王岐王等诸王贵主更加丰厚,货值……不下五千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身在商家,王容自然比其他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更加明白这道理。因而,她其余的代替金仙公主回书赠礼,这一份却拢在袖中亲自去见金仙公主回报。果然,就如同她的洞悉于心一样,金仙公主同样眉头紧蹙,看了好一会儿便随手将其撂在了面前的书案上。
    “他这是生怕人不知道,这些年王家积攒了多少家底,他有多豪富?他也不想想,阿兄和阿王本来确实琴瑟和谐,可成婚那许多年就没有一男半女,是男人就总难免纳妾蓄宠,更何况阿兄一国天子?患难与共的情分,也是需要小心翼翼维持的,哪里像阿王那样,成日里用公心盖着私心,冠冕堂皇地做些阴私之事,我如今都不乐意理她!这次更好,她破釜沉舟让人散布废后的流言,把姜皎给整死了不假,可她就不知道经此一事,阿兄对她的最后一点情分也荡然无存了?”
    尽管这些宫闱阴私,王容自己也能依稀察觉一星半点,可金仙公主当着自己的面说得这般直白,她还是不禁面色苍白。果然,见她如此模样,金仙公主很快便面色稍霁。
    “你也不用怕,我知道你不会外传,故而也不避你。王守一的礼物,收下那些寿桃寿面,其余的你全都给我退回去,就说修道之人,不务奢华,用不着这些绫罗绸缎奇珍异宝!”
    “是。”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等到玉真公主私底下给金仙公主这个嫡亲阿姊庆祝寿辰的时候,王守一却再次登门求见。玉真公主原是恼火之极,打算把人拒之于门外,还是金仙公主思前想后,吩咐把人请了进来。当初李隆基还只是临淄郡王的时候,王守一这个妻兄常来常往,她们都是熟悉的,可如今时隔十余年再见,两人全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这位昔日也算得上是美男子,如今的中年男人的脸上,不但风霜之色尽显,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戾气。
    “许久不见,二位贵主安好?”
    王守一躬身行礼之后,玉真公主便懒洋洋地说道:“一点都不好。你无事献殷勤给阿姊送了那么重的礼,今天又不请自来,究竟所为何事?”
    “原来二位贵主是恼这个。”王守一若无其事地在两人身前坐了下来,这才笑吟吟地说道,“原本今日四娘要过来,可因为身上有些不好,怕让二位贵主好端端的生辰闹得没趣,这才是我亲自来了一趟。之所以相送重礼,是因为我想请二位贵主做个媒人。”
    本以为王守一是想请她们在李隆基面前为王皇后美言,可此时听到的却是媒人二字,率先发难的玉真公主顿时愣住了,金仙公主亦是吃惊不小,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为何人做媒?”
    “我家二郎,如今已临近弱冠之年,我想为他求娶金仙贵主的弟子玉曜娘子为妻。”
    “什么!”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同时大吃一惊。王守一当年也是二十五六方才娶蔡国公主为正妻,如今固然有一个嫡子,但至今不过六岁,至于如今他提出来想要迎娶王容的什么二郎,必然是庶子无疑!玉真公主素来性子更直接,当即冷笑道:“驸马真是好胃口,一个庶子便想让我和阿姊出面?”
    “虽是庶子,但王元宝家虽士族,却行商贾贱业,往昔提亲的多是王侯纳为侧室,因而从前有人求亲,王家素来不应,以至于她甚至避入道观。我却是为庶子求娶正妻,并不辱没了她!”说到这里,王守一便笑着说道,“再者,我家二郎一表人才,虽不能继承爵位,可却也有门荫在身,她日后可以封诰命享荣华,就是王元宝亦可以女为贵!二位贵主何妨使人去问一声,她可答应!”
    玉真公主顿时柳眉倒竖:“你算盘打得固然好,可须知同姓不为婚!”
    “我在乎的又不是她那家名。大可寄于官家托为女儿出嫁,此等事又不是没有先例。”
    听到这里,金仙公主在沉思之后,便淡淡地说道:“去唤玉曜来!”
    王守一的到来王容早就得到了消息,可当她满心疑惑应命而来,听了这求亲之议后,顿时又惊又怒。好容易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她便对金仙公主肃容下拜道:“尊师在上,弟子自从入门修行之后,虽尘心尚未全静,可一直精修不辍,婚姻之事早就不曾想过!王驸马厚爱,弟子断然不敢领受!”
    尽管知道王家这些年拒婚不计其数,可王守一自恃家门富贵,拿出的更是庶子正妻这样的名分,足可打动等闲妇人,却不想王容竟然仍一口拒绝。恼羞成怒的他见金仙公主欣悦地伸手召了王容过去在身侧坐,玉真公主亦是笑意盈盈,他更觉得颜面大失。
    “婚姻大事,玉曜娘子未免太草率了。想来令尊纵横商场多年,总不会如你这般视若儿戏。金仙贵主今日寿辰清净,我就不打扰了!”
    见王守一撂下这番话,行过礼后就立刻转身离去,玉真公主登时大怒。再见王容面色苍白,她便恼火地叫道:“阿姊,这王守一简直狂妄!他若真敢对王元宝如何,我定要让他好看!”
    “怕就怕王元宝答应,毕竟他是父亲。”金仙公主对王容的一口拒绝很是赞赏,此刻便蹙眉提醒道,“玉曜,你或是命人回家,或是亲自回家,总得先让你阿爷知道利害才行。王守一的儿媳,岂是容易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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