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纵使谁看了都会陷入纠结。而当杜士仪问过之后,得知听到动静的人追出去却没发现人影的时候,登时更觉得纳闷。回房仔细研究过这张皱巴巴的字纸,确定纸张上头并未做过文章,他便点起蜡烛,将其凑上去烧了个干净,心里仔仔细细斟酌着这九个字的含义。当他思量过了有可能会给他传递讯息的人,然后用排除法将大多数的人一一排除在外之后,他的脑海中便一跃跳出了那个最可能的答案。
    如果是王容,用的这种手段,证明事情来得快,别人尚不知情。既如此,这隐语所指,应该是如今最热门的人和事。月落……月落……
    杜士仪陡然之间想到了姜皎的名字,一时不禁生出了一丝明悟,继而便流露出了惘然的表情。殿庭行杖,果然九死无生,更不要说姜皎以五十出头的年纪受杖,又是整整六十,撑不住死在路上也在料想之中,却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
    既然最重要的字眼想通了,他快步来到书斋找出了地理图册,当即便明白了剩下的意思。如果他所料不差,就是在这几日的拂晓时分,姜皎死在了汝州。须知汝州距离东都洛阳不到二百里,按照流配的行程绝不会超过七日,也就是说,姜皎在其子姜度护送于东都启程之后,最多只撑过了短短的七天!而王家毕竟行商,各地消息渠道最快,因而他得到消息应该比河南尹王怡早!
    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两步,再结合昨晚楚沉的话,杜士仪屈指算了算日子,最终不得不苦笑了一声。就看王怡的信使和姜皎报丧的信使谁到京城更快,按照距离和时间来说,应该是姜家占优,怕就怕姜度事到临头报丧的时候反而犹豫。不过,他身在长安,此前该做的也已经都做了,不必白操心。现在的他,要紧的不是上书告状,而是只需要按照之前和裴宁商量的主意,对王翰崔颢韦礼交待的进度,先把自己这兢兢业业的副钦差当好!
    值此长安城中上上下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际,杜士仪既然被王怡派去巡查全城安抚官民,那位河南尹又不许流言蜚语再行散布,他便切切实实亲自上阵。次日一大清早,他就先去了卢国公权家,却发现外头兵员看得严严实实,纵使他亦拦在门外。他却也不气馁,依次按照名单去了其余各家,结果无一例外全都是门外兵卒林立。
    于是,他去京兆府廨见了孟温礼之后,得到了这位京兆尹首肯,便大笔一挥写下了一篇榜文,然后立时刻印出来,一时间张贴得满城都是。榜文上的内容很简单,但凡有亲友牵涉到此次的大逆案子,求诉无门的,全都可以在榜文下投书,他将亲自与见安抚。
    这下可好,相比那些在王怡的榜文下,怀着各式各样的打算投书首告的人,到杜士仪这榜文下求诉的何止多出一倍!接下来整整三四天,杜士仪除了在京兆府廨辟出的厅堂之中见了不计其数的人,还亲自走访那些被捕拿的屯营兵家中,亲切聆听那些长辈同辈的哭诉哀求,同时剩余惶惶不安的屯营兵之中,他亦是安抚调停,又请京兆府廨和长安万年两大县廨调拨粮米,如此忙了个连轴转。而王怡虽仿佛忘记了他,他却依旧日日抽出空去大理寺,即便换了人看守的大理寺官署他再也没能踏进一步,可他却再不曾像第一次那般大发雷霆,不见就走,仿佛气性全都消了一般。
    只不过杜士仪再拼命,也不至于和王怡似的没日没夜审案,每天晚上都有夜禁,他什么事情都干不了,自然早早上床就寝养精蓄锐,预备来日再不厌其烦地对人说律例讲人情耐心听取各种诉求……几日下来,当他喉咙几近于嘶哑,面上也充满了疲惫,长安城中本来躁动不安的人心,在王怡的不懈抓人,他的不懈安抚下,勉强终于摁下去了几分时,他精心炮制的奏疏,以及写给朝中几位要紧高官和玉真公主金仙公主的私信,也从长安启程送去了洛阳。
    这一日一大早,闭门审理不见任何官员的王怡,终于第一次打开了大理寺的门,却是主动命人把长安城内留守的各大官员全都请了来。其中京兆尹孟温礼和万年令韦拯,长安令以及留守的尚书省各部郎中员外郎等郎官,也全都一一请了来。自然,这其中少不了作为他随员从洛阳赶到长安,却几乎没见过他两面,没说过几句话的杜士仪。
    尽管消瘦了一大圈,眼睛里密布血丝,但王怡的精神却显得很好。等人全都来齐了。他便指着书案上那一大摞高高的案卷,痛心疾首地说道:“长安神州重地,京畿之重,却有宵小谋逆,所涉之广令人触目惊心!圣人践祚以来,宽仁驭下,官民上下无不得益,可此番却有那许多人附逆,不但辜负圣恩,而且更是丧心病狂!本府自从到了长安之后,旦夕审理,殚精竭虑,如今终于把一应人等的罪状供词全都整理了出来,整整一百八十三人!除了在长安的这些人,尚且牵连到东都洛阳的一些人,本府已经具折禀告陛下。”
    今日云集于此的官员全都知道王怡左一个右一个一直在抓人,那些收监的屯营兵就没有一个放出来不说,接下来还一直在陆陆续续往里头抓人,据传言说,这大理寺的监牢都已经被填满了——毕竟大理寺复核天下刑案,纵使偶尔也有案子需要押解犯人进京来重审,但那是极个别情况,哪里像这一次那般数目庞大?
    因而,听到这个数字,京兆尹孟温礼立时又惊又怒:“王大尹莫非打算把这一百余人全都当成谋逆罪论处?”
    “事情原本如此,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莫非王大尹是不曾读过永徽律疏不成?一个谋逆之罪,要牵连家中多少亲族,你这是想长安城中十室九空不成?”
    “孟大尹何必危言耸听!谋逆大罪,倘若不能杀一儆百,今天固然死了个权楚璧,今后还会有张楚璧,王楚璧!”
    眼见得孟温礼和王怡这一对京兆尹和河南尹竟是争了个针尖对麦芒,其他人颇有一种插不进嘴的感觉。可当王怡振振有词地将杀一儆百挂在了嘴边时,杜士仪终于瞅准了空子,突如其来地出言说道:“王大尹既然说是杀一儆百,那便显而易见,这谋逆之罪,有一和百的分别。倘若首恶和胁从全都是一个处置,那正如孟公之前所言,长安城中十室九空!谋逆者,除却父子皆斩之外,妻女祖孙兄弟姊妹全数没官,伯叔父以及兄弟之子流三千里,照此办理,长安城中要少多少户人家,王大尹应该算得出来,而这些人家的姻亲友人,又是多少家?”
    见王怡面色阴沉不说话,杜士仪便又提高了声音:“圣人令王大尹从洛阳疾赶到长安,是为了安抚官民,案子已经出了,不过善后而已。倘若由此被人误解圣人之意是整肃长安城上下官民,莫非王大尹就承担得起这个职责?”
    “你……”王怡之前就领教过杜士仪那犀利如刀的言辞,那时候便是用官高数级压死人的一招,现如今堂下满是各位官员,他更不能就此示弱,当即声色俱厉地说道,“你莫非是生怕本府深究此案,查出了与你有涉的实情?”
    此话一出,王怡清清楚楚地看到,下头众官一时尽皆色变,他知道自己这一招杀手锏终于是生效了,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和姜皎之子姜度本有交情,此前封还制书自诩为公心,但你真的敢说没有丝毫私谊在其中?此番长安城中权楚璧等人谋逆造反,内中有人供述,楚国公姜皎曾经与权楚璧见过数次,权楚璧更与姜家有金钱往来,此事本府已经详细陈情禀报了圣人!”
    尽管之前就有传言说,权楚璧权梁山之乱和姜皎有涉,可这种事情和泄露御言又有所不同,因而众官即便听过也不敢轻易相信。此刻王怡亲口说出,四面顿时一片哗然,继而立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然而,在这种僵硬的气氛中,早已知情的杜士仪丝毫不惧地冷笑道:“王大尹这说法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须知权家和李家都是一时官宦名门,姻亲之外,来往的亲友自然不少!彼此都是公卿,礼尚往来,若是单单因为这些就入人为罪,那有几家能够置身事外?我还是那句话,圣人派我等来长安,是安抚,而不是折腾!”
    杜士仪这折腾二字可谓是深得人心。之前那一场大乱就已经够折腾了,谁知道奉旨而来的王怡竟是没有最折腾,只有更折腾,这些可怜留守官员的心本来就七上八下,哪里经得起这位拔出萝卜带出泥不说,还要狠狠在萝卜坑里仔细挖一挖,看看可还有没有遗漏的根须,没有遗漏也要把旁边的萝卜给捎带上!于是,万年令韦拯不论是出于杜士仪旧日上司的立场,还是身为万年县长官的立场,当即第一个附和。
    “不错,王大尹到达长安之前,这京城上下本来已经渐渐安定,可你不顾孟公和我等一片苦心维持安定,却是兴大狱罗织罪名,以至于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这不是折腾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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