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左拾遗这样的天子近臣,尽管不可能真的如人所言那样旦夕侍上,但身在宫城之内的门下省,杜士仪即便自己不去打听,那些消息也会送上门来。
    蓝田县主被架出宣政殿不到小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书令史就进了这五间左拾遗正员官齐聚的直房,在自己侍奉的左拾遗窦先身旁站了,犹如说笑话似的说道:“窦郎,那蓝田县主上蹿下跳这么多天,这次终于倒大霉了。今日宣政殿中,蓝田县主和辛参军竟然在御前大打出手,陛下大发雷霆,令蓝田县主和辛参军离婚,更令蓝田县主再不许通籍宫中,朝觐皇后。”
    这话虽是对窦先说的,但也没避着旁人,一时间,几个原本各做各事的左拾遗全都抬起了头,杜士仪自然不例外。尽管此事涉及到宫闱嫡庶之争,但如今天子的处断显然只限于蓝田县主一个人,自然有人乐得打趣两句。
    “这等悍妇,定是在家里欺压丈夫欺压惯了,竟是到陛下面前也不知道收敛一二!陛下贤明,这无知妇人一次又一次挑起事端,自该有应得之罪!”
    “陛下还是仁慈,大约也是看在她是邠王之女,处分稍轻了一些,否则何至于仅仅除了宫籍,不许朝觐?”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些大发感慨的议论,杜士仪没有去参与,心里却是欣然而笑。那个蠢妇终于该知道了,贪得无厌是什么下场!只是,他让张耀写好的那一份奏疏用固安公主的名义送进了中书省,难道没有在他预计的时刻送去宣政殿?否则,怎会没有关于固安公主的消息!
    那书令史见众说纷纭,一时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当即又笑道:“听说陛下又命中书省拟诏,令固安公主和奚王李鲁苏离婚,发民夫赐绢重修云州城,令公主与护卫日后居于云州废城。云州自从当年默啜率突厥兵马破城之后,也不知道荒废了多久,没想到如今竟是要住进一位公主。”
    竟然真的成功了!
    杜士仪以低头沉思状来掩饰心中那一股油然而生的狂喜,藏在书案下的手更是紧紧捏成了拳头。若非蓝田县主贪得无厌这般大闹连场,固安公主也不会有机会离开奚王牙帐。尽管不能回到思念多年的长安,可是,在辛景初和蓝田县主这样的父亲嫡母还在世的情形下,她一个徒具虚名的公主回来,只会比在奚王牙帐时更加举步维艰!云州虽然偏远荒废,可却靠近饶乐都督府,有利于继续和那此前受惠的三部往来。更重要的是,如此固安公主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地为朝廷和奚族三部牵线搭桥,还能够进而把云州这片朝廷一度弃置的地方经营起来!
    “固安公主也真是无妄之灾,不论当年选宗女和蕃时究竟如何,终究是有功的,结果硬生生被蓝田县主给闹成了现在这副光景!”窦先叹了一声红颜薄命,突然意识到杜士仪前年曾经去过奚王牙帐,他不禁好奇地问道,“对了,杜拾遗当初在奚王牙帐是见过固安公主的吧?”
    听到这话,杜士仪这才抬起了头,见同僚们都有些好奇地看着自己,他便索性坦然感慨道:“是啊,当初我奉幽州王大帅之请,护送贵主回奚王牙帐,后来因奚王北上,奚族三部一度打算裹挟了贵主和我前往突厥牙帐,若非贵主只带数人前往相会三部俟斤,又晓以利害,杀了牙帐中里通突厥的牙官塞默羯立威,兴许如今北边不止契丹,就连奚族也一并乱了!真没想到我回长安这一年多来,竟会有这许多变故!”
    杜士仪当年观风北地,在并州和幽州碰到张说和王晙这两位那时候拜相呼声极高的封疆大吏,结果被差遣的两次都是险死还生,这事情长安城中消息灵通人士几乎都知道。而对于那些具体细节,除了李隆基得到详细禀报,还有就是看过杜士仪那注明极密的奏折的寥寥熟人,其他人自然不甚了了。此刻趁着正好把话题扯到此事的机会,窦先少不得笑眯眯打探详情,等到杜士仪犹如说书一般,将那跌宕起伏的复述了一遍时,四个左拾遗都不禁叹为观止。
    “竟是如国朝初年平阳公主那般巾帼英雄!”
    “真可惜了,怎会偏偏遇着这样的父母!”
    “弯弓射叛臣,想想也令人神往!”
    心知肚明随着蓝田县主的彻底失势,他这些话不数日就会传遍全城,这时候若再有人以他和蓝田县主有什么瓜田李下的纠葛为由,蓝田县主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杜士仪只觉得心中畅快已极。好容易捱到了午饭后,今日不用当值的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洛阳宫,过天津桥时,忍不住又侧头远眺那一条穿城而过的洛水,心中百感交集。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古人言诚不我欺!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当杜士仪回到观德坊杜宅的时候,一进大门,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崔俭玄那大嗓门:“……那家伙还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径直策马朝我冲了过来,结果一个没留意给我晃了过去,人也从马上掉下来了!什么叫精英,精英可不是嘴上吹牛的,今天这一场马球赛,我一个人就打进去三筹,全场最佳……”
    知道崔俭玄绝对没兴趣对别人这样乱吹胡侃,必然是在十三娘面前显摆,杜士仪悄悄进了二门,果见是他面前站着的正是杜十三娘,他不禁暗自笑了起来。发现杜十三娘竟是被这小子吹得有些出神,没留心自己回来了,他回头对赤毕吩咐回头等两人说完了,再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回来,随即就悄悄从一旁绕了过去,径直回了书斋。才一进门,他就看见张耀正在里头如同婢女一般拿着鸡毛掸收拾四面书架,专注而认真,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杜郎君回来了!”张耀只是为了排遣心中的焦躁,这才完全闲不住,只想做些什么来让自己无暇去思量事情是个什么结果。此刻,她丢下鸡毛掸子便快步迎上前去,屈膝行礼后便急不可耐地问道,“敢问郎君,那奏疏送上去结果如何?”
    尽管杜士仪没有立刻回答,可是看到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笑容,张耀忍不住不可置信地双手掩面,等听到杜士仪神采飞扬地说出接下来那几句话时,她更是噔噔噔连退三步,险些双脚发软瘫坐了下来。
    “蓝田县主和辛景初在御前大打出手,结果陛下雷霆大怒,令两人离婚,并除蓝田县主宫籍,再不许入宫朝觐皇后。至于阿姊,令与奚王李鲁苏离婚,并拨民夫赐绢修缮云州废城,而且由此前护卫扈从贵主于云州居住。虽然暂时没有更多消息,但奏疏上那些言语,必然让陛下动心了,否则何必征发民夫,又赐绢千匹?总算是因祸得福,足可好好庆祝一番!”
    “老天有眼,真是老天有眼……”张耀喃喃念叨了两句,随即突然之间醒悟了过来,竟是郑重其事翻身下拜,重重对杜士仪磕了三个头。等到杜士仪惊觉过来伸手去搀扶她,她方才抬起头来,一时已是双目含泪喜极而泣,“不,奴婢刚刚说错了,不是老天有眼,是多亏了杜郎君筹划,方才能让贵主有重见天日的这一天!杜郎君大恩大德,奴婢今生今世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万一。”
    “你是阿姊的心腹,也就是我的心腹,这次也有你这巧手的功劳,还和我客气什么?我本想多留你几日,但事情已定,你也得尽快赶回奚王牙帐才是。要知道如何让阿姊平安离开,也并不是容易的事,这也需要你们主仆俩好生计议周全。这种事情,我鞭长莫及,就很难帮得上忙了!”
    “已经够了,剩下的事情若是还要劳动杜郎君,我和贵主岂不是白白在奚地呆了六年?”张耀擦了擦眼角泪光,这才含笑说道,“既然已经看到了曙光,那贵主就是拼尽全力,也一定会打破最后那点桎梏。杜郎君此前所言云州之重,我也一定会如实转告贵主,一定会尽力将云州之地经营好!”
    “云州废城多有逃户,希望阿姊尽快派人过去晓谕,让他们依旧安居故地……”
    杜士仪仔仔细细地再次对张耀嘱咐了许多话,见其归心似箭,他便也不再多留,放了其回房去打点行装。然而,他在书斋才坐下不到一小会功夫,就只见崔俭玄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杜十九,回来也不吱一声,要不是我抓着赤毕问一句,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崔俭玄一屁股在杜士仪面前一坐,继而便神采飞扬地说道,“今天我们几个在球场上把王守一的几个子侄打得大败亏输!哼,让皇后殿下在陛下面前告我们的刁状,我们就打得他们王家人丢盔弃甲!”
    “我是让你去办马球赛,没让你们光顾着自己逞威风。”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见崔俭玄有些讪讪的,他这才问道,“正赛且不用说,世家子弟到了那时候方才会出场。倒是预选赛之前既然那么多人报名,如今一场场下来结果如何?”
    “我去看过,没想到民间倒是藏龙卧虎,看来真是财帛动人心。”崔俭玄眉飞色舞地对杜士仪历数了他最最欣赏的几组人马,随即就突然一拍巴掌道,“对了,今儿个姜度还提醒我,没几天便是洛阳县试明经科,让我在家里安分一点。”
    “那你就好好临场抱一抱佛脚!”杜士仪哑然失笑,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十三娘的经史是殷夫人教的,你若是不怕她严厉,可以让她督促你好好应考。”
    “我当然不怕!”崔俭玄一下子跳了起来,竟是喜上眉梢,“顶多是被她训斥两句,又不会掉一块肉,哪比得上阿姊大道理一堆,九娘就知道冷嘲热讽?杜十九,多谢你提醒,我这就去找十三娘让她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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