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嵩山住了仅仅两日,杜士仪就不得不动身回程。毕竟,此前京兆府试,他固然是险之又险地赶上了,但府试迟到固然有情可原,十月户部集阅缴纳解状和家状,十一月发榜公示贡士名单后,随贡物含元殿谒见天子,倘若迟到就是神仙也帮不了自己。辞行之际拜别卢鸿时,这位不但教导了他史书律典试赋,而且也教导了他许多人生道理的师长,却是把他送到了草屋外头,这才看着山谷中那欣欣向荣的景象,欣然笑道:“十九郎,日后闲时就回来看看,只要不嫌弃我这老朽之人,有什么事尽可和我商量。”
    “是,卢师但请保重身体,弟子拜别!”
    知道卢鸿并不是不想送到山谷之外,只是因为不想引起太多人瞩目,杜士仪深深行礼后,见杜十三娘亦是行礼拜谢了,他便相携其往停在谷外的车马走去。此时草堂已经开了早课,但只听瀑布之上那草堂书声琅琅,故而山谷之中的闲杂人等极少,显然是裴宁为避免走时惊动太大,早就安排了妥当。此刻,看见车马旁边,卢望之和裴宁正牵马等在那里,他连忙快步赶上前去。
    “昨天晚上已经践行过了,大师兄和三师兄何必再亲自相送?”
    “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那是谷中师兄弟为你们送行,今天是我和三师弟单独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不能在之前说?就算卢氏草堂如今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可又不是没有适合单独谈话的地方!
    心里固然犯起了嘀咕,但杜士仪明白卢望之和裴宁看似性子不一,其实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哪里敢和两人相争。让杜十三娘和竹影秋娘上了牛车,又让随行从者护了牛车行在前头,杜士仪引马和卢望之裴宁远远落在后头,沿小路渐行了一阵子,他便开口问道:“大师兄三师兄究竟要对我说什么?”
    卢望之瞥了裴宁一眼,示意让其先说。这时候,裴宁犹豫片刻,方才开口说道:“大师兄刚刚得到消息,万骑将军马崇白昼杀人,事下京兆府,恐怕最终会关白刑部,我家大兄是刑部员外郎,主管理刑。他为人刚直不阿,绝不会阿附权贵,恐怕会惹上一些麻烦。若是十师弟可以,麻烦留心此事进展。”
    裴宁的兄长裴宽,杜士仪尚未有机会见过,但从几个师兄弟的言辞形容中,知道那是个宁直不弯的硬骨头,此刻尽管裴宁只说留心,但他还是肃然答应道:“三师兄放心,我会尽心的。”
    见杜士仪闻弦歌知雅意,卢望之不禁笑了。见裴宁沉默不语,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便策马靠着杜士仪更近了些,却是语重心长地说道:“裴大郎是极其强项的人,你若要帮忙,不妨做得巧妙一些,否则异日三郎反被责怪。这事情才刚出,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出结果,你也不用急。你如今得清河崔氏、京兆杜氏之助,又把端砚和松烟墨卖得红红火火,书坊亦是开得门庭若市,大体上不用担心,然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说道:“长安西市,有一家望岳寄附铺,是我的本钱,那里消息便捷,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崔氏杜氏知道的事,你不妨去那里。”
    杜士仪闻听此言,险些没惊得把眼珠子瞪出来。什么叫做寄附铺?这就如同后世当铺,除却做寄卖行当之外,还负责放高利贷!要是别人经营的行当也就算了,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向来懒散得仿佛不管世间俗事的的卢望之,竟然会有这样一手!
    然而,让他跌破眼镜的是,卢望之仿佛自知失言,又补充了两句话:“刚刚这话还不太确切,应该说是三师弟在其中占据了一半的本钱,我有四成,其余一成,是其他几位师弟的。不但长安,洛阳、陕州、登封、偃师,这几地都有这么一家寄附铺,固然算不得当地首屈一指,但也颇有些名声。”
    这一次,杜士仪货真价实惊诧了。而裴宁则是破天荒解释道:“二师兄和四师弟他们多年求学草堂,固然卢师每年束脩只不过是收个形式,但他们在外总有相应花费,故乡家人那里无人照拂,哪里不需要钱?他们最初不肯,被大师兄一番劝说才答应了各自凑了一份子入股。而卢师亦是如此,他隐居多年,家中总还有些亲友在,难免有人情往来,再加上贴补贫寒士子的花销,从前修缮草堂和一年四季衣食住行,都不可能凭空出来。
    所以大师兄当年一说,我就答应了。本来我要匀出一份股给你留着,大师兄说,你自有生财之道,如今看来,你确实比咱们小打小闹强!去岁卢师受征入朝觐见,大师兄和我至今心有余悸,少不得吩咐那边着力打听各色消息,及时传回来,先前你在草堂的那些墨卷,便是让他们传出去的。只不过知道你遭劫杀那件事时,你已经入场应试了,他们能做的,也只是设法在东西两市小心翼翼散布此事,让别人无法将其捂下去。”
    “自从我学会了算账,卢师的家用开销就都是我掌管,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些烦心事就不用让卢师知道了。”卢望之仿佛说着吃饭喝水这样平常的事,懒洋洋地说道,“寄附铺放的钱,利钱比市面上低一些,因主要是放的小额,故而也不曾引起那些放钱大户抵触,我不想太过引人瞩目,那几家之外也没扩大过规模。说实话,如果没有你,三师弟恐怕今年也要回洛阳预备门荫出仕,或是应明经科了。”
    卢望之这言下之意,杜士仪哪里不明白。知道二位师兄对自己寄予了殷切希望,他便在马上深深弯腰施礼道:“大师兄,三师兄,二位为卢师和草堂上下费了这么多心思,我将来也会竭力尽自己的一片心。”
    “不必负担太重,有心意就行了。”卢望之笑眯眯地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却是又打了个呵欠,“有你在,咱们这些师兄就省力多了!哎,能偷闲就偷闲……”
    这一次,杜士仪再也没觉得卢望之这是有事师弟服其劳,等到了谷口,和两位师兄告别上了大路,他心头仍然萦绕着刚刚那些话。最初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他是暗中补贴了厨娘阿黄一些钱用于采买造饭,而后因草堂十志图所制墨又大赚一笔,他此次回来,本打算也留给卢鸿一笔银钱,以便于其资助贫寒学子,老人最初坚决不收,好容易才答应了下来交托给了卢望之。
    否则,要单靠那些每年微薄的束脩,恩师的日子怎么过?只是没想到,卢望之和裴宁早就打算周到了。
    因此前和司马承祯只见过一面,连对司马黑云也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杜士仪有意绕道嵩阳观,可得知司马承祯又是仙踪飘渺不知往何处去了,他不禁暗叹此老简直是精得成神了。按照此前的计划,他又特意去了一趟少林寺,可当熟门熟路找到了塔林的那小屋时,从来不离此地的公冶绝竟是不见踪影,他特地去拜访此前常见的义宁大师,这才知道月前公冶绝就突然告辞下山,如今谁也不知道人上哪里去了。
    连扑两个空,从监寺的僧院中出来,他不免有些失望,一时没留神四周环境,出院门时竟结结实实和一人撞了个满怀。这一下他简直感到自己犹如撞了块铁板似的,待皱眉看清楚了面前的人,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罗……盈?”
    “杜郎君!”
    见身材不高的小和尚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杜士仪忍不住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胸口哀声叹道:“我说罗盈,你这是练了铁头功吗?几乎没撞得我闭过气去?”
    “是我有事来找监寺大师,没留心前头有人。”罗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光头,随即方才兴奋地说道,“杜郎君怎么到寺中来了?要住几天?嵩山太室山少室山各处我都很熟,我可以给你带路看尽各处风景名胜!”
    杜士仪看着那光溜溜的小光头,忍不住苦笑道:“我是来找公冶先生的,也没工夫逗留,眼下就要走了。”
    “原来如此。”
    罗盈顿时大为失望,但很快便打起了精神来:“倘若是塔林那位公冶先生,他说过要去幽州。”
    “哦?”
    追问一番后,得知罗盈是从公冶绝口中得知的确切消息,杜士仪虽仍有些狐疑,但总算比最初那失落好得多了。而罗盈一路相送出来,几次欲言又止,直到了少林寺山门,他才期期艾艾地问道:“杜郎君……岳娘子,岳娘子可还好么?”
    听到这一声岳娘子,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方才自失地拍了拍脑袋。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便招手示意罗盈相伴自己来到杜十三娘的牛车前,这才开口说道:“十三娘,你在行囊之中找找,可有一把短剑?”
    杜十三娘虽有些疑惑,但须臾还是找到东西递了出来。杜士仪接过之后,转身塞在了小家伙手中,因笑道:“这是岳娘子的飞剑,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啊!”
    罗盈一下子将手往后一缩,仿佛那飞剑是烫手的铁块似的,但下一刻立刻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伸出手来一把抢过揣在怀中。许是知道自己这番举动有多唐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岳娘子……如今怎样了?我听香客说,公孙大家被召入宫了,莫非她也……”
    “她没有留在教坊,如今神出鬼没,我也是月前见过她一次而已。”杜士仪知道罗盈心里倾慕岳五娘,虽则岳五娘年长数岁,而且小和尚身在佛门,这段因缘还不知道从何收场,但他还是笑着说道,“总而言之,别忘了你当初说的话!”
    “嗯!”罗盈重重点了点头,旋即才开口说道,“我会一心一意好好练武,等日后我武艺超群,再说其他不迟!”
    眼见得杜士仪要走,他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奔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塞给杜士仪,随即认认真真地说:“我也没什么东西送给杜郎君,这是如今寺中僧人常常饮用的茶叶,方丈和监寺大师都说能够清心宁神,对于杜郎君应该有用!”
    居然是茶叶?他身在大唐这么久,可是除了嵩阳观那劳什子加料的茶汤,因敬谢不敏,几乎再也没喝过茶了!
    杜士仪诧异地收了过来,打开一看却是磨得极其细碎的茶叶碎末,想了想便谢过小和尚收在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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