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主者喜怒不形于色,这是贾诩以前曾经常对刘琮说过的话。刘琮也经常以此来要求自己,所以方才的情绪流露只是刹那之间,便很快收摄心神,面上淡然看不出任何端倪。
    不管刘琮从今日的军演中看出多少问题,山岗上的大部分人还是被这场军演深深的震撼了。如果说之前在城楼上观兵还只是看到了荆州军威武雄壮、铠甲鲜明刀枪雪亮的外在,那么通过这场模拟实战的演武,即便是不知兵的人也对荆州军的战力,有了直观的认识和深刻的印象。
    下山时王累忧心忡忡,如果刘琮对益州并无觊觎之心也还罢了。可若是刘琮有了攻伐益州之念,以益州兵士如何当之?而演武之地选择在这样的山中,似乎有针对益州之嫌疑啊……
    至于王朗倒是没有王累这种担心,他只是本能的感受到了荆州军的威胁,这样强大的武力却未能为朝廷所用,不能不让王朗感到遗憾。不过王朗也很清楚,如今刘琮坐拥三州之地,带甲十万,军力雄壮,是绝不会甘于人下的。
    而与孙乾同行的数人,皆神色凝重,不时低声交谈着什么,孙乾笑咪咪的只管与荆州名士们攀谈,看他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荆州人。
    山下营寨很快便被各部将士整理恢复原状,毕竟只是模拟而已,谁会真刀真枪的厮杀?不过看将士们汗流浃背的样子,显然这场演武也是颇为辛苦的。胜利的红方将士喜逐颜开,落败的蓝方将士则有些闷闷不乐。身为军人,哪怕是在演武中失败,这滋味也是很不好受的。
    因按照计划明后两天还有步骑对抗、野战遭遇等军演内容,所以刘琮并没有急于将参与军演的诸将召集起来,检讨得失,择定优劣。这些事要待整个军演结束之后才会进行,今日的失败者仍然有机会去获取胜利,今日的胜者还要在接下来的军演中继续证明自己。
    看着营中排列整齐的帐篷间,升腾起徐徐炊烟,刘琮对贾诩说道:“兵者,凶器也。可这些年来,琮却已经习惯宿于戎帐,行于军旅。说来好笑,自江东返回襄阳后,起初那几天颇为不适,常常于夜半惊醒……”
    “呵呵,老夫又何尝不是?”贾诩苦笑两声,捋着胡须,望着夕阳下余晖遍洒的营帐,喟然道:“天下纷争,无有宁日,军旅不兴者何以得存于世?老夫自宛城追随将军于将军麾下,于今亦有数载。将军英姿奋发,定荆州取江东,大业展布,宏图可期。然当今天下,枭雄纷立,逆贼横行,将军还需深自惕励,不可轻忽啊。”
    刘琮颔首道:“先生教诲琮必铭记于心,不过这千疮百孔的天下,修修补补是不成的。非要将其打个稀巴烂,否则何以浴火重生?”
    对于他这种决心,贾诩是从未怀疑的。刘琮在荆州,在江东,在交州所做的一切贾诩都参与其中,怎会不知刘琮的意图?汉室倾颓已成大势,而大势是不可阻挡的。那么刘琮想要“重生”的又是怎样的新生呢?老实说有些贾诩是看懂了,有些他仍然在观察,在揣摩。
    在江东与世家大族合作,这一点贾诩是认同并且支持的。贾诩本就出身于武威世家,虽然相比之下远不如江东世家这么有名,但能够在年轻时便被举察孝廉为郎,又怎能没有世家大族背景?他少年时并不知名,唯有汉阳名士阎忠认为他异于常人,与众不同,谓其有良、平之奇。然而在当时的条件下,谁会对一个山野间的寒门子弟如此推许?
    时人若想为官,除了投军如伍之外,要进入官僚系统中一般是通过三个渠道:第一个,无定期的选举,后来就慢慢的废了,第二,特殊的选举,比如通译,匠作甚至乐师等等,第三定期选举,就是察举征辟制度。
    然而察举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举的,一般是由地方上的最高行政长官太守主持。如此一来很容易舞弊,如果做了几个地方的二千石,就门生故吏遍天下了,逼得朝廷不得不在察举之后又以补充考试的方式来堵漏。
    否则也不会有“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才怯如鸡。”这样对察举征辟制度极尽讽刺的诗歌出现了。
    可若是废除这种制度呢?废除容易,朝廷一道诏令就可,然后谁来当官,谁是人才又怎么断定如何区分呢?
    其实这都是如今读书的机会实在是太难以获得而造成的。何况以经传为核心的儒家教育考试系统,经济和时间成本十分高昂。但是,如果你投胎投的好,出生在一个读书家庭,很容易就成为一个朝廷官员,而且有钱有势,如果做到二千石,就有资格察举。你察举我儿子,我察举你孙子,慢慢的就变成了变相的世袭,知识和官职的捆绑世袭,世家也就出现并且在如今这个乱世,成为一股绝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
    当然世家的出现并非是在如今才有,当年光武帝起家,正是靠着这个群体才得搞定王莽,迎娶阴丽华,成为人生大赢家的。而这个群体也随之成为里历史舞台的主角。他们把持官场,甚至行废立之事,将皇权玩弄于股掌之上。虽然大部分飞扬跋扈的主角下场凄惨,但世家集团却始终屹立不倒甚至愈加壮大。
    不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是说着玩的吗?袁绍当初也曾干过立皇帝的事,袁术更二缺直接甩开膀子自己上了。
    就在今年初,刘琮曾下过一道《设军学以进贤令》。其内容除了之前推行的士卒识字法之外,凡升军职加俸禄等事,都与军学挂上了钩。这道军令在出身于南阳军的各部中并未引起太大反响,毕竟大伙儿都已经习惯了,如今不过是多了个正式的机构而已。但是这件事背后所隐藏的深意,还是让贾诩为之惊叹,他能够从中揣摩到刘琮在军中推行教育的目的,但他却无法想象,这种制度持续下去,将对未来产生怎样深刻的影响。
    普通人家读书不易,毕竟这年头读书人本来就很少,而且不是你想读书就能随便找个先生拜师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刘琮知道靠世家大族是不可能的,不给自己使绊子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他们培养出分蛋糕的对手?即便是世家大族所培养出的寒门子弟,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们所用?
    所以刘琮在官学之外,更在军中设立军学,便是要两手抓。官学出来的人才只要能保持忠诚,当然会成为官府中的一员。而在军中的将士呢?迁为地方官也已经有不少人,这些人中固然有世家子弟,但也有很多出身寒门。而且随着荆州军军制的不断完善,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军官退出现役,以后必然将成为地方上的治理者。
    如此费劲的推行官学、军学,何不直接来个科举制度选拔人才?刘琮也曾想到过这一点,但最终被他自己给否定了。在造纸术还远不及后世成熟,印刷术都未曾发明的当下,搞科举制的结果只会有一个:考来考去的还是那些有条件读书的世家子弟。既然如此又何必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
    而且刘琮这么做,还有对现实情况的考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世家大族的强大根源还在于生产力的低下,只有庄园经济才能最大限度的挖掘当时的生产力,而庄园经济发达必然导致士族、门阀的强大。在这一点上,刘琮一直在挖墙脚,但若想达到所预期的效果,这个过程必然是漫长而曲折的。
    就刘琮所知,自东汉以后许多政权都是从士族门阀演变过来的,司马氏本就是河内士族的领袖,王与司马共天下,王谢堂前燕都是在描述当时士族门阀的鼎盛。而后隋唐同样如此,杨氏、李氏皆出自士族。士族门阀的衰落根源还在于生产力的发展,铁制农具的推广、大量水利设施的兴建,新型农业灌溉工具的推广以及播种技术与粮种的改良都促使生产力快速发展,促使小地主和自耕农得以大量产生,导致庄园经济的瓦解。
    同时,随着造纸术的普及和印刷术的发明,导致知识从少数士族门阀手中迅速朝寒门小地主甚至自耕农扩展,最终使得士族门阀丧失其在文化领域的垄断和优势。士族门阀的衰落以及寒门的崛起也就促使政权急需扩大统治阶层的来源以巩固其统治地位,科举制也就应运而生,寒门大量进入权力机构,从而导致中国的体制从君主贵族制向君主官僚制转变。
    正是出于这样的认知,刘琮才不断的推行铁器农具的应用,加大对江东地区的先进农耕技术的推广。这些年来对于农业的重视和投入,才成为新政中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刘琮并非全知全能的上帝,他也在摸索,在学习,不断伸出触角去感知,去改变。
    浴火重生,绝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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