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徙陷落,孙贲战死,潘璋重伤,五千余人马逃回曲阿的,仅剩下两千余。消息传到孙权这里时,他已率兵到了无锡。
    “水军,如何了?”孙权的脸上看不出有多少戚容,只是目光越发阴冷。
    那前来报信的斥候迟疑了一下,低声回道:“不知去向……”
    孙权闻言愣怔,什么叫不知去向?江东水军虽然实力大损,但总还有数百战船,数千余将士,难道还能凭空飞了不成?又怎能无声无息的不知去向了呢?
    很显然在丹徙受到攻击之时,水军并未参与战斗,那么水军是否暗中与陈登言和,又或是投降了荆州呢?想到这里,孙权不觉握紧双拳,虽然水军早在牛渚时就已不听号令,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孙权还是感到了无尽的愤怒。毕竟他现在还只是个十九岁的青年,还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对于周瑜,孙权的心态是非常复杂的。这其中既有周瑜与兄长孙策有“总角之好,骨肉之分”的亲密关系影响,又有周瑜在其初掌江东,将兵赴丧时的隐忧。当初周瑜随孙策南渡之后,又曾一度返回袁术控制下的寿春,时袁术欲以瑜为将。但那时周瑜“观术终无所成”,于是再次东归,受到了孙策的亲自迎接。
    在江东初定,百废俱兴时,周瑜为什么却北归袁术?虽然名义上是跟随从丹扬太守任上卸任的叔父周尚去寿春接受新职,但是此年周瑜已经二十四岁,完全可以自主行事,那么他回到寿春的行为只能解释为,他还没有对孙氏忠诚到死心塌地的地步。如果孙策不死,或许周瑜从此以后便会忠心辅佐,然而孙策的死,又使得周瑜和孙权之间产生了一丝裂痕。
    随着刘琮率领荆州军攻入江东,两人之间因为各种原因而产生的误解和猜疑,终于酿成了今日这杯苦酒。然而对于孙权来说,他还未能从愤怒中走出,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他只知道,统帅水军的周瑜周都督,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背叛了自己。
    阴郁的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孙权的双眼似乎都能喷出火来。这种时候自然没有人敢来触霉头,可是现在军情急如星火,各地求援的信使已接踵而至,吴会两郡已陷入了烽烟四起的境地。
    不得已,孙权还是召集众人前来议事。如今丹徙已失,北方门户大开,而江东腹地豪强叛乱,荆州军分兵数路进攻,如果再不想办法扭转颓势,败亡只是旬月之间!
    最先来的是徐琨、周泰等人,及至张昭、鲁肃入内之后,堂上的气氛便愈发肃杀起来。
    对于当前的局势诸人都已知晓,但各人心中的想法却又不同。对于徐琨和周泰等孙权死忠来说,现在自然是要想办法稳住局面,至少要保有吴会,以图再战。而张昭和鲁肃,却因对孙权深感失望,故而垂首不语,一言不发。
    尤其是鲁肃,当日受周瑜举荐与孙权榻上论策,本以为从此后辅佐明主,展布才华,却没想到孙权连出昏招,损兵折将不说,更是大失人心。如今想来别说据有长江之极,建号帝王以图天下,就是从孙坚孙策传下来的这点基业,都要毁于一旦了。现在鲁肃心里满是后悔,当初就不该留下家人在吴县,以至于现在走也走不得。
    也许此番回到吴县,或者有机会将家眷接出来,先潜行渡江,回东城老家再说。
    而张昭此时也早已没有挽救时局的想法。虽然名义上他仍旧是辅佐孙权的群僚之首,但他越来越清楚的意识到,孙权已经完了。
    孙权微眯双眼,冷冷的注视着张昭。
    不知怎地,徐琨和蒋钦争执起来,徐琨的意见是集合重兵退守吴县,而蒋钦则认为必须先守住阳羡、乌程、富春一线,双方就目前兵力、各地将领的能力高下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今日之败,败于诸将不和!各行其是!若不能将兵统帅一处,据险而守,则必为荆州军各个击破。”徐琨厉声说道,可谁都知道他的家族已迁至吴县,他这么说,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
    所谓诸位不和,也许是形成现在这种局面的原因之一,但若是细细分析的话,何止是诸将不和?最重要的,怕是统帅与主将不和吧?至于集结所有兵力退守吴县,在鲁肃看来简直是自寻死路。真若如此,则外无援军,内无必战之士,最终不过是便宜了荆州军而已。
    蒋钦对徐琨本就没什么好感,在他眼中,徐琨不过是因为女儿嫁给孙权,才得以掌握军权,成为腹心。论资历战功,他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而且提出这样的建议,全因私心而起,就更加让蒋钦看不起了。
    可是阳羡、乌程、富春这条防线,也不是那么容易守住的。现在的江东军屡遭败绩,伤亡惨重,虽然因放弃丹阳而保存了一部分实力,但和荆州军相比已经差距太大,更何况如今豪强叛乱四起,江东世家摆明了看笑话呢?
    别人且不论,吴郡太守朱治如今领兵驻于阳羡,既不见其出兵镇压叛乱的豪强,也没看到他对荆州军采取什么攻势。
    “说到底,当初若是由孙翊接任,也断不至于如此啊。”张昭捋着胡须,摇头低声叹道,他这边有感而发,本来在乱糟糟的堂上也不至于被人注意,可恰在他说这话时,正在争论不休的徐琨和蒋钦同时住嘴,堂上一时静默非常,他这话便显得尤其刺耳了。
    孙权本就已经满腔怒火,现在彻底因这句话而引爆,他怒目圆睁,抬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起身的同时已将长剑拔出,厉声喊道:“老匹夫欺吾太甚!”
    话音未落,他已奔至张昭身前,实在是因为张昭的坐席离他本就很近,只见孙权挥起长剑,一道寒光自上而下兜头向张昭劈砍而来!
    自张昭说出那句话到孙权拔剑斩下,不过转瞬之间,大伙儿更没想到孙权会如此暴躁,一时都有些呆滞,紧要关头还是张昭反应过来,低头滚下坐席,不过到底还是被长剑划破箭头,唬得众人忙起身相救。
    孙权一剑斩下之后心中大悔,他一向以聪明仁惠,敬贤礼士示人,怎么竟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事?
    其实自吕蒙率部投降荆州之后,孙权便愈发忌恨张昭了。盖因当初邓当身死,吕蒙是由张昭举荐,才得以继任别部司马,统领邓当部曲的。吕蒙的叛降使得张昭在孙权心目中更为不堪,而张昭自丹徙时便经常托病不参与议事,方才又说出那样的话来,怎能不让孙权大光其火?
    关于孙策之死的流言一直在江东各地暗中流传,后来孙翊被刺身亡,更是为人所议论。当初张昭又是向孙策举荐孙翊接任,这些事情若是分开来看倒也没什么,可一旦联系起来,让孙权怎么能不为之警惕提防?
    诸将扶起张昭,见老头儿双目紧闭,血染半身,都心中忐忑,有的人望向孙权的眼神,便隐隐有些愤怒了。
    发生这样的事情,众人大多心有戚戚然,张昭可是群僚之首,统摄文武之事,当初若不是张昭辅佐,只怕孙权很难顺利接任。现在就因为一句话而拔剑相向,可见孙权此人心性实在太过凉薄。
    即便如周泰,此时也是满面错愕,心中不忍。他实在想不通张昭不过说了句假设之言,怎么就差点丧命于孙权剑下?他方才可看得十分清楚,若是张昭不躲闪的话,只怕人头都要落地了!
    “诸位,告辞!”鲁肃不假辞色,起身草草拱手,转身大步走了出去。他性格豪爽,虽然与张昭因政见不同而彼此有些看不上眼,但目睹方才这一幕,让鲁肃大为不满。他已经决定立即离开孙权,若是能赶回吴县接出家眷则立即藏匿起来,否则也断然不会再出现在孙权面前。
    孙权闻言猛然转身,手中长剑雪亮如秋水,剑尖滴落鲜血,眼中怒火大炽:“子敬,连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眼看孙权又有要发飙的趋势,周泰等人连忙上前劝解,鲁肃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外走。
    这边张昭也悠悠醒转,见徐盛正在给自己裹扎伤口,苦笑着说道:“有劳了。”
    孙权脸色阴沉如水,丢了长剑转身往后堂而去,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面对众人,但他心里明白,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已经随着这一剑斩下而分崩离析,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杀!杀光你们!”孙权恶狠狠的在心底诅咒着,一张张脸庞从他眼前浮现闪过,那个该死的无耻之徒吕蒙,亏我信任有加,增了你的人马,可你却是如此待我?还有陈武,一声不吭就降了刘琮,难道我孙权可曾亏待于你?至于太史慈,哎,不提也罢!可是周瑜周公瑾,为何会……
    想到这里,孙权猛然停下脚步,双眼中闪动着阴沉沉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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