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南绿草如茵,花树繁茂。纵马奔驰惊起飞鸟成群,盘旋碧空。劲风扑面清香入鼻,使人不觉心情畅快。孙策早已将方才的不快抛之脑后,骑着战马,跃过沟壑,掠过道路,向西面的山丘疾行。这些日子他没少到西山林中打猎,每次都收获颇丰,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想来也会有不错的猎物。
    孙策所乘战马神骏异常,通体雪白,疾如闪电,身后诸多亲卫追赶不上,很快便不见了孙策的身影。
    树林之中,一只麋鹿被马蹄声惊动,先是侧耳聆听,判断方向,紧接着一跃而起,在林间草丛中左右跳跃,逃避因本能而感知的危险。
    麋鹿矫捷的身影在树林之中时隐时现,却逃不过孙策的双眼。他心中大喜,嘴角微翘,催动战马紧追不舍。
    原本寂静的山林中,顿时喧闹起来,鸟雀冲天而起,走兽四散奔逃。孙策眼中却只有那只体态优美,轻灵迅捷的麋鹿。他控着战马在林间飞奔,避让着迎面而来的枝条,跃过倒伏于地的枯树,眯着双眼算计着距离。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孙策感到有了把握,便伸手自鞍袋中取出牛角弓,双腿紧夹马腹,弯弓搭箭,瞄准高高跃起的麋鹿一箭射去。箭矢离弦如流星,似乎下一刻就要射入麋鹿的脑后,然而那麋鹿却猛地低头,箭羽擦着皮毛飞掠,射入一株大树树干之上。那箭尾上的羽毛,犹自颤动不休,可那麋鹿却落入草丛之中,转眼便又跃出!
    孙策见箭羽落空,并不懊恼,不过是运气不佳罢了,这头麋鹿定然难逃此劫。
    山林之中的一片空地上,草丛密集,三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人百无聊赖的躺在草地上,看样子像是流民,可他们携弓带剑的,又不似普通人。他们本是前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当初许贡见孙策崛起于江东,便上表给天子。表中言道:孙策骁雄,与项籍相似,宜加贵宠,召还京邑。若被诏不得不还,若放於外必作世患。此表被孙策的密探获得,孙策便找来许贡对质。
    许贡见事情败露,却推说自己兵不曾上表,孙策怒气勃发,令武士将许贡绞杀。
    士为知己者死,这三个门客颇有些战国遗风,侠义之气,合计一番之后,决心杀死孙策,为许贡报仇。
    然而孙策实力日渐雄厚,这两年又东征西讨,所到之处皆有大军环绕,亲卫扈从,哪有机会能够刺杀?前些日子他们听说孙策在丹徙驻扎,等待运粮,便结伴来到丹徙,因怕走漏风声,使得孙策有所防备,便在西山树林之中隐藏起来,等待时机。
    “听!”草地上躺着的汉子忽然坐起身,凝神侧耳,眼神望向山林深处:“似乎有人骑马疾驰!”
    他话音刚落,另一人立即趴伏在地面上,以耳贴地,很快抬起头来,说道:“没错!当先一骑,随后数十骑!”
    此言一出,三人都紧张起来,抽刀拔剑,还有个抽出箭矢搭在弓弦上。
    “是这个方向!”耳朵最尖的那人伸手一指,就见一头赤锈色的麋鹿突然自林中跃出,乍一看到这三个门客,便拧身向侧面跳去,三人只看到它颈背上那条黑色的纵纹一闪而逝,紧接着便不见了踪影。
    “来了!”门客中有人低声提醒同伴,虽不知是何人在此追猎,但若被人发现行踪,盘问起来倒也是麻烦。有人已举起弓瞄准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只见一匹白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骑士轻甲白袍,英武俊朗,正是这三人心心念念时刻不忘的孙策孙伯符!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三个门客当初都曾跟随许贡见过孙策,遇此良机,怎能放过?当下持刀举剑向孙策扑来,那举着弓的立即突放冷箭,射向孙策。
    孙策没想到林中有人,更没想到这三个人刚一照面便向自己进攻,闪避不急,被箭矢射中面颊,他吃痛狂怒,伸手拔掉箭矢,猛地一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那几个门客见马蹄飞踹,不敢近前,正犹豫间,却听林中马蹄如雷,转眼便杀出数十骑。
    亲卫见孙策脸上血流如注,已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仍勉力与敌人搏斗,当下冲上前将这三个门客杀死。其中一人临死前指着孙策,狂笑道:“哈哈!孙策小儿!你也有今日!”
    孙策面部受创,剧痛难忍,听到此人狂笑,心头愈发恼怒,不觉气满胸膛,大叫一声仰面昏倒,幸亏身旁有两名亲卫及时扶住,这才没有从战马上摔落下来。
    突遭变故,主公重伤,众护卫不敢怠慢,匆忙裹伤之后,将孙策背负起来回营再行救治。
    草丛深处那只麋鹿探出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那三个门客的尸体早已被孙策亲卫砍得稀烂,浓重的血腥气味,弥漫在这片林中空地之中。
    孙策被送回军营之后,诸将闻讯大惊,急忙召来医士为其疗伤。那医士细细清洗了创口,皱眉道:“谁将箭头这样拔出的?”
    亲卫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久经沙场的人都知道,中箭之后不能随意乱拔,否则伤口扩大,难以愈合。严重者,更会伤重不治。
    “先生,将军这伤……”见医士眉头紧蹙,有人便不觉担心更甚,低声出言问道。
    医士虽觉棘手,却还是很有信心,皱着眉头是因为孙策脸上伤口甚大,且边缘很不规则,即便治愈之后,也会留下很明显的伤疤。
    “无妨,将军并无性命之忧。”医士微微叹息一声,孙策相貌俊朗,只怕以后有毁容之虞啊。
    听说性命无忧,众人都不觉松了口气,而此时孙策也已悠悠醒转,只是胸口憋闷,浑身使不上劲,很是难受。
    “将军!”诸将见孙策醒来,都围上前喊道,孙策欲张口说话,却牵动面部伤口,疼痛之下只得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医士对孙策说道:“将军勿忧,此伤不难治愈,不过将军当善自珍重,百日之内不可剧烈活动,亦不可动怒。”
    孙策颔首示意自己当会遵从,那医士将伤口裹好之后,又叮嘱一遍,这才起身离去。
    诸将见状,也纷纷告辞,生怕打扰了孙策养伤。帐内唯有孙策的几名亲卫,侍立左右。孙策头晕目眩,昏昏沉沉的睡下,连妻子大乔何时进来,都不知晓。大乔低声问过亲卫,得知医士所言,这才稍稍放心。本要等孙策醒来,转念想到他脸上受创,只怕饮食难以自如,不若去做汤待他醒来,便可饮用。
    大乔走后不久,孙策再度醒来,这会儿稍觉有了几分力气,便扶着床榻上的几案,挣扎欲起,旁边亲卫见状,忙上前搀扶,被他摇头制止。
    “取铜镜来!”孙策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难忍,对其中一名亲卫说道。
    那人连忙取来铜镜,捧着立在孙策面前。
    孙策嫌他挡了光亮,夺过来揽镜自照,只见镜中自己脸上敷着层层白布,却仍有殷红血色渗出,可想而知创口有多大。他最重仪容,见状不由扭头对左右亲卫说道:“大丈夫行走世间,脸成了这个样子,还怎么建功立业!”说罢,奋起虎威,推几怒吼,这一来创口迸裂,血流不止。亲卫见状骇得面无人色,有的上前相劝,有的出去召唤医士。
    怒气填胸,伤势加重,孙策只觉创口剧痛难忍,心知将不久于人世,当下勉强支撑着对亲卫说道:“去请子布先生……”
    他所说的子布先生,便是时任长史、抚军中郎将的张昭张子布,张昭闻讯大惊,刚才医士才说性命无忧,怎么又突然会请自己前去?不但是他,得到消息的孙权、孙翊都赶了过来。
    孙策昏昏沉沉之中,抬眼看到张昭等人齐至,伸手握住张昭的手,艰难说道:“中国方乱,夫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公等善相吾弟!”
    张昭不知他说的吾弟是指何人,盖因孙策乃是孙坚长子,其下有二弟孙权,还有三弟孙翊,四弟孙匡、另有庶子孙朗。这几个兄弟之中,又以孙翊有孙策之风,勇猛善战,颇得军民拥戴。
    想到这里,张昭便对孙策说道:“诸世子中,唯叔弼(即孙翊)最肖将军,请将军以兵权授之!”诸将闻言,也都纷纷附和,他们的看法和张昭差不多,可以说张昭所言,代表了他们的态度。
    然而出乎众人预料,孙策听了却微微摇头,唤来孙权,挣扎起身为其佩上印绶,说道:“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孙权心如刀绞,强忍眼泪,咬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当此时,唯有点头而已。
    张昭等人虽感意外,却知道这是孙策在托付后事,心情都颇为沉重。
    交代完大事之后,孙策心神一松,立即昏厥过去,此时医士再无回天之能。熬到夜里子时,孙策不治身亡,时年仅二十六岁。
    一代将星,便这样陨落,最为可悲的,是他勇冠一世,才略绝异,却最终死于无名之辈手中。
    这一天,是建安五年四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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