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消散,吕布便登上了城头,猩红的大氅在冬日的寒风中飘起一角。仔细看去,这件大氅已显得有些破旧,边角上丝丝缕缕的,颜色也略显暗沉。正如同此时的吕布,脸色疲惫,神情暗淡。
    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让吕布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他举目远眺,只见城下曹军大营密密匝匝,将下邳城围得水泄不通。营寨上方升起缕缕炊烟,这标志着不出半个时辰,曹军便又要发动进攻了。
    守城之战打到现在,也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然而数次与曹军交锋,吕布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潇洒气魄,原本英俊硬朗的脸庞消瘦得两腮低凹、颧骨突出,之前凛然有神的眼睛则蒙上了一层灰暗,眉毛和睫毛上结着细小晶莹的冰霜,薄薄的嘴唇上满是裂口,有些白色的死皮翻翘着,又痒又疼……
    他早已不是那个威风八面,所向披靡的“飞将”了。
    没想到刘备数万人马竟然败的这么快,更没想到的是陈登那个家伙,竟然举兵背叛自己,引数千广陵兵袭取了淮阴,如今与曹操大军会合,在城下看自己的笑话。
    转头看看周围,士卒们经过这些天的苦战,已经熬的眼窝深陷,靠着女墙挤在一起。城内的粮草有限,不可能像曹军那样在攻城前吃顿饱饭,将士虽然不曾当面抱怨,可暗地里没少发牢骚。可是自己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吃了上顿不管下顿了吧?看这样子,还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前去向刘备求援的信使已经派出去好几拨了,也不知刘备何时能领兵增援。
    难道他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吗?吕布苦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抬腿向城楼中走去。
    进了城楼,就见陈宫裹着件厚厚的衣裳犹自瑟瑟发抖。这城楼四面漏风,与外面没什么差别,地上的火堆也有气无力的,看着就没什么温度。
    “将军,突围吧!”陈宫抬头看到吕布高大但略有些佝偻的身影,嘶哑着嗓子说道:“再不走,等曹贼掘了泗、沂两河,那时大水涌入城中,想走也走不脱了啊!”
    吕布在火堆前蹲下,伸出双手在火堆上方搓了搓,满是污垢的手上裂开了好些细小的冻疮,他苦笑着看了眼陈宫,说道:“先生,如今除了据城死守,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下邳有三道城墙,总能挡得住河水吧?如今又是冬天,河里有多少水能淹过来?”
    对于吕布的侥幸心理,陈宫早已熟知,他攥紧了拳头向天挥动,宽大的袖口滑到肘前,露出枯枝般的胳膊。
    “将军!切不可再犹豫了!以将军之虎威,将士之勇悍,突出重围并不是难事!至于突围之后,咱们可以先南下往寿春去,再由淮水逆流而上,投奔荆州刘南阳!”陈宫的眼神中迸射出狂热的神采,他神经质般的喋喋不休道:“刘南阳自宛城之战后,数次与曹贼相抗,二围许都、平定长沙,如今又大破孙策。现在兵强马壮,士民用命,正是可以倚靠的强援啊!”
    吕布迟疑着不出声。如果说以前他还觉得去投靠刘琮有些面上无光,现在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了。只是这突围,万一失败了岂不是一无所有?如今有坚城可守,怎么看也比孤注一掷的突围要强太多。
    他从火塘里抽出根奄奄一息的细柴,在地面上下意识的胡乱划着。
    陈宫无奈的长叹一声,对吕布说道:“将军难道真的以为能守住?就说刘玄德能领兵前来,除了增加数千口人向你张嘴要粮食,还有何用?北方袁绍愚蠢,按兵不动。南边刘南阳刚经历一场大战,正要休养生息。曹贼此时后顾无忧,所以会倾尽全力先下小沛,只要小沛一日不克,他便一日不会收兵退走。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除了突围,再无法可想了吗?”吕布被他说的心烦意乱,站起身咬牙道:“我今日再出城一战,定要杀得曹操……”
    杀得曹操怎样,吕布自己心里也没底,愣怔了一下,他才接着说道:“突围之事容后再议,守城之事先生还要多多费心才是啊、”
    陈宫心灰意赖的摇了摇头,枯草般的头发被冷风吹的乱舞。他紧了紧衣袖,低声道:“将军既然决定了,那便请吧。我祝将军旗开得胜,斩首无数!”
    这饱含讥讽的话并没有让吕布生气,他只是握紧了拳头,转身大踏步地走出了城楼。
    既然要战,就战个痛快吧!吕布顺着马道向城下走着,心头燃起熊熊战意。
    从亲卫手里接过大戟,跃上马背之后,吕布看着即将随同自己出城的张辽说道:“文远,你自董相国死后便追随于我,如今也有近十年了吧?”
    张辽今年三十岁,虽然个头比吕布矮些,但也是剑眉朗目,相貌英武,他不假思索的回道:“应该是七年时间了。”
    “是啊,一转眼都七年过去了。”吕布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望了张辽一眼,说道:“今日与我出城厮杀,如何?”
    “末将敢不从命。”张辽应诺之后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劝谏。这样无意义的出击,除了徒增将士们的伤亡,又有何益?只是张辽深知吕布的脾气,他认定的事情劝是劝不住的,非要碰个头破血流,他才会醒悟过来。
    城门开启、放下吊桥,城外的曹军已经涌出营寨,正在寨前列阵。
    曹军旌旗招展,枪戟如林,黑压压的阵势让人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喘不上气来。至少站在城头上向下眺望的陈宫,心情就颇为沉重。赌气的话说过也就罢了,听说吕布率领一千骑兵出城邀战之后,他还是来到城头,不管怎么说,吕布都是这支军队的主心骨,他若是有个什么闪失,那军心就全散了。只怕不用曹军来攻,宋宪、侯成那些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的家伙,就会把自己捆起来送到曹贼面前吧?
    城头上的士卒们打起精神涌到垛口后面为吕布呐喊助威,新换了蒙皮的战鼓敲响了,鼓点急促,咚咚作响。
    吕布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找到了以前血战沙场、所向披靡的感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入肺之后,却仿佛化作了烈火,烧得他心头滚烫。
    猛地一夹马腹,赤兔马嘶鸣一声,后蹄一蹬,率先向曹军阵前冲去。紧接着张辽和一千骑兵也催动战马,呼啸着杀向曹军。
    这一刻仿佛天地都为之色变。
    此时城头上的鼓声完全淹没在战马奔腾的声音之中,吕布只觉得迎面寒风似刀,割得脸上生疼,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着,然而心中却没有丝毫杂念。
    近了,对面的曹军似乎出现了一丝慌乱。吕布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手中的大戟下意识的向前挥出,直指曹军!
    曹操按着望楼上的栏杆,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中并无多少情绪。吕布的骁勇,他早在当年诸侯伐董卓时便已深知,然而再骁勇的战将仅凭一己之力,又能如何?看上去随同吕布出城的骑兵不过一千左右,这是想冲阵挫折我军的士气啊。哼,当我军中无人吗?
    随着曹军营寨中号旗挥动,从寨前阵型两侧,大队骑兵蜂拥而出,向吕布等人正面迎击。
    几乎转瞬之间,两支高速冲锋的骑兵队伍便撞在了一起!
    “啊!”随着一声惨叫,吕布将迎面冲来的一名曹军挑翻落马,强大的冲力甚至让那人从战马上向后飞出,人还在空中鲜血便喷洒出一大片。吕布一夹马腹,催动着赤兔马继续向前,忽然一柄长刀当面劈砍而来,吕布在马背上一仰,再起身时大戟已刺入那人脖颈。只见长刀颓然落地,那人的脑袋只连着些皮肉,落马后瞬间便被马蹄踏成了一滩血泥。
    浓烈的血腥味让吕布战意高昂,他挥舞着大戟如入无人之境,很快身上的大氅又新添了许多血迹,显得尤为沉重。
    身后张辽使一杆长枪,亦是无人能挡。千余铁骑与曹军厮杀正酣,不时有人惨叫着跌落马下,很快便没了声息。失去主人的战马有的便团团乱转,有的受伤之后倒地不起,徒劳地踢动着四肢,昂首嘶鸣。
    “哈哈!痛快!”吕布杀透曹军骑兵队型之后,仰天狂叫道:“某乃吕布,谁敢与我一战!”
    “河东徐晃来也!”一个彪形大汉举着大斧,策马冲向吕布,话音未落,大斧兜头劈下。
    吕布冷笑一声,双臂运力举起大戟格挡,却不料徐晃这一斧势大力沉,吕布收了轻视的心思,正眼瞅了瞅徐晃,见他阔面大耳,雄壮威武,不由喝道:“来得好!”说着,挺起大戟拦腰向徐晃横扫。徐晃斜着硬抗住之后,反手顺势砍向吕布肩头。
    “当啷!”一声,吕布以戟上小枝架住斧头,再收戟欲刺时,两人战马反向而行,兜个圈子迎面再战。
    城头上陈宫见千余骑兵陷入曹军包围之中,不由焦急起来。
    而在辕门望楼之上的曹操,也微微眯起双眼,向左右问道:“那使大斧的,是何人呀?”
    待得知是原车骑将军杨奉的骑都尉徐晃时,曹操点头道:“如此猛将,奈何为都尉?莫非要让天下人耻笑吾不识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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