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时,炊烟已经在营中袅袅升起。
    整个大营里到处响着摆弄兵器的铿锵声、穿戴铠甲时的甲片摩擦声,以及急匆匆的奔跑声。
    战马不安的刨着地面,似乎也因为这临战前的紧张气氛而躁动不安。
    清晨的空气略带些湿气和微凉。刘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目四顾。紧张而有序的战前准备让他很是满意,那些灶台上升腾的热气,则引起了他的兴趣。
    随意走到一处灶台前,却见原本蹲着的士卒们都站起身,有人吸溜着鼻子,大手一抹,冲刘琮嘿嘿笑着。
    虽然叫不上名字,但刘琮觉得此人很眼熟,走过去一拳捶在他的肩上,笑骂道:“多大个人了,还吸鼻涕呢!”
    这个带着亲热的捶打和笑骂,使得壮汉黝黑的脸庞泛红了,乱蓬蓬的大脑袋被粗指头挠的更加不堪,他咧着大嘴道:“夜里凉,这不是,怕伤风了。”
    鼻音很重,确实像是感冒了。
    刘琮一瞪眼,扭头找这伙人的什长,大声道:“咋回事?”
    什长挤出人堆,低着脑袋说道:“该着他值夜,让加件衣裳,他硬是不听。”
    那壮汉见什长要挨训,忙道:“是了,是俺自己逞能,却不关张大哥的事。”
    刘琮噗嗤一笑,懒得再说这个憨货,拍了拍什长的肩膀,低头瞅瞅锅里的饭食,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那汉子冲什长呲牙咧嘴的扮个丑相,再偷眼看看刘琮的背影,小声对什长说道:“呵,你说这马上就要攻城了,都督咋还有这份闲心,来看俺们吃的啥?”
    这什长却是经历过宛城之战的老兵,闻言嗤笑:“不过是个小小的罗城,算的上什么?当初十几万曹军围城,俺们都督还不是一样。那叫啥?那叫气度,懂不懂?”
    壮汉很老实的摇了摇头:“不懂。”眼睛一眨巴,又神神秘秘地问道:“嗳,你说都督每天都吃些啥?”
    这个问题惹得同什的家伙们都伸长了脖子,凑了过来,眼巴巴的看着什长。
    “跟咱们差不多啊。”什长伸手拿起长勺在锅里搅合了一圈,见众人将信将疑的,便挺了挺胸,自豪道:“上回在宛城,俺……”
    “和都督一个锅里盛过肉汤!”众人齐齐道,显然对什长要说话,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这一什里,除了什长是老兵,其他人都是去年才入了南阳军的。有四个是从流民中招募而来,剩余的都是南阳郡本地人氏,因相处日久,早已没了当初的隔阂,这会儿盛了饭,蹲在一堆“呼哧呼哧”吃的一个赛一个香。
    烫嘴?谁还管的了这个?再说了,大老爷们皮糙肉厚的,这算什么?
    “都快点!磨蹭什么呢!”这什的都伯用马鞭敲着自己个的大腿,一身甲胄哗哗作响,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着。
    什长翻个白眼,匆匆扒了几口粟米饭,招呼着什里的伙伴们赶紧起身。
    这年头当兵吃粮,可不就是为了让你上阵杀人吗?
    不过见过的死人太多,这心肠就不知不觉冷了、硬了。什长试着拔了拔腰间的佩刀,总觉得有些不顺手,见壮汉没头苍蝇似的原地打转,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瞎折腾啥呢?还不赶紧把头盔戴上?”
    扭头看看身边的伙伴,不是铠甲上的系带扣错了地方,便是紧张的自个嘀咕个不停。
    到底是没见过血的雏儿,什长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却不知今天能回来几个?
    待随着大队人马出了辕门,就见营外高耸着数十架霹雳车,有一架尚未装好,几个工匠正在爬上爬下的敲敲打打。
    再一看,好家伙,密密麻麻的百十架神弩车,每架车都有两三个汉子用粗大的缆绳拉拽着,“咯吱咯吱”到处乱窜——再细看,却不是乱窜,而是三五成群地向城下而去。
    跟在这些神弩车后面,骡子驴子拉着的大车上,沉甸甸,圆滚滚的大小石弹,堆得老高。驾车的车夫挥动着长长的鞭子,口里“架,得儿!”的吆喝着大牲口。
    骡子还好,竖着的耳朵打个颤,颠颠地抬腿就拉。驴子性子倔,又是“昂!昂!”的大嗓门叫唤,又是尥蹶子,被鞭子抽疼了,便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把车夫急的一头汗,嘴里更是污言秽语,骂个不住。
    这乱哄哄的光景,哪儿像是准备攻城,分明是去城里赶集啊。
    刘琮瞧着,却不着恼,反倒嘴角上翘,眉眼弯弯。
    自从宛城之战后,霹雳车和神弩车的威力已经在南阳军中传得神乎其神。而随着军械营的逐步扩大,宛城周围的山林可就遭了秧。
    眼前这些,可都是刘琮花了大心血整出来的。眼看着就要头一次用在攻城上,他焉能不喜?
    城头上的叛军看着城下的动静,可就高兴不起来了。
    出城迎敌?想想前几天那乱石横飞的场景,守将张成便觉得浑身一颤,后脊梁发冷。
    再看看身边士卒,有好奇的,有脸色苍白的,有漠不关心的,有唉声叹气的,可却没有一个有信心的。
    这罗城,怕是守不住啊。这几天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的念头,再一次浮现出来。
    可是却不得不守。两天来陆陆续续地,从临湘增援来了两千步卒,加上原有的三千人马,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
    据斥候探查回报的消息来看,围城的南阳军不过近万人而已。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用不到一万人来攻五千人据守的城池,这在张成看来,似乎自己的胜算更大一些。
    不过随着增援而来的人马进城,还带来个未经证实的坏消息。据说张怿前几天亲自率两千轻骑设伏,反倒被南阳军的精锐骑兵给打得溃不成军,张怿带着数百残兵和其余部众逃回了临湘,却下令让两千步卒来增援罗城。
    因这个消息实在太打击士气,守军们都只是暗地里说说,谁也不敢摆到明面上来。
    还没正式开打,军心就已经开始动摇了,这罗城可怎么守得住?
    可要是弃城而走,只怕就算不被南阳军乘势掩杀过来,逃到临湘也落不了好啊。更何况家眷都在城中,这兵荒马乱的……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就听城头上一阵低沉的惊呼,张成忙回过神,向城下望去。
    好煊赫的军威!
    正午的阳光下,城外的开阔地上列着两列骑兵,周身都是黑色的铠甲,唯有胸前两块半圆形的护甲,被阳光照耀,反射出刺眼的夺目光芒。紧随着骑兵之后,便是整齐的重甲步卒,如林的长矛直立着,雪亮的矛头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再往后看,身穿皮甲的刀盾手,举着长弓的弓箭手,密密麻麻地晃花了人的眼,惊破了人的胆。
    “慌什么!”张成心中沉重的如同坠了块千斤巨石,却不得不扭头呵斥道:“没看到他们连个梯子都没有吗?有甚么好怕的?”
    “可,可他们有那个啊!”有人哆哆嗦嗦的指着城下说道。
    是啊,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木车,还有更加高大坚固的投石车,让张成的脸色更加难看。
    “兄弟们,别怕!光靠这些,他们攻不进城的!”张成这声喊叫,连自己也不信。
    就这样干等着挨打?可是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办呢?
    相比城头上的紧张、恐惧,无助等等复杂的情绪,刘琮这会儿端坐在战马之上,心情平静的如同波澜不惊的古井。
    看看各部旗号,都已进入临战状态,刘琮面无表情地举起长枪。
    “杀!”
    随着刘琮手中长枪一指城头,数千南阳军爆发出一阵连绵喊杀声。
    城上的守军顿时如同雷击,有那胆子小的,干脆闭上眼,捂着耳朵,全身缩成一团。
    直冲天际的喊杀声还在半空中回荡,紧接着便又自阵型后方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呼啸声。
    数十个巨大的石弹挟风雷之势从天而降,直扑向两丈高的城墙。
    “咚!”这是撞在城墙之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守军站立不稳,稀里哗啦地摔倒了一片。
    “喀嚓!”这是砸中了城头的垛口,碎石砖屑随着巨石四面激射,有的被砸中了脸,捂着鲜血淋漓的脑袋疼的在地上翻滚,有的却直接被巨石碾过,只留下一滩血肉模糊的残躯,那巨石在城头上弹起来,带着刚溅上的血肉,向城下坠落。挤在城下的守军来不及闪避,顿时被砸的血肉横飞。
    还有的巨石却是从守军头上掠过,擦断了旗杆,撞飞了长矛,呼啸着落入城内的民宅之中。
    那土房子如何禁得起这来势凶猛的巨石?半间房子转眼便被砸成一堆废墟,烟尘腾起老高一团。
    没等守军从这轮攻势中回过神来,城下的数百神弩车也加入了轰城之中。
    大大小小的石弹抛射到城头,如同密集的冰雹,却又比冰雹更大,杀伤力更加恐怖。
    惨叫声接连不断,城头上乱作一团。
    张成侥幸躲过一块飞来的石头,背靠着垛口坐在地上,紧闭双目。
    身边不时有人倒下,城墙上传来阵阵剧烈的震动,他口干舌燥,心头砰砰直跳,想起身看看敌军形势,却又不敢露头。
    密集的石弹渐渐的稀疏了,停歇了。张成睁开双眼,只见城头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被砸得稀烂的脑袋,抱着骨头刺出的小腿惨叫的伤兵,目光呆滞如同傻子般胡乱行走的士卒……
    挣扎着扶着垛口站起身,张成探头向城下望去,对方的阵势依然那么整齐,军容依然那么威严肃杀,甚至连战马都安安静静地,仿佛和这次攻击之前,一模一样。
    降了吧?这个念头突兀的从张成脑海中涌出,一下便攫住了他的心,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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