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越毕竟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人了,在荆州也算是地位尊崇的人物,按说不该为了一本《南阳策》就气急败坏的打上门去,和一个晚辈为难。
    然而蒯越有其自己的考量。如果说蒯良从《南阳策》中看到的是结束乱世的良方,那么蒯越看到的,却是荆州世家豪门的根基被一点点的剥离,总有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他不信以兄长之能,看不到这一点,但是蒯越大病一场之后,似乎对很多事都看开了,这让首先考虑家族利益的蒯越,很是头疼。
    这天下谁当皇帝,奉谁为主公,只要保得住家族的荣华和延续,又有什么不同?
    与刘表共治荆州,是荆州世家豪门的共同选择,然而现在冒出个刘琮,竟然让原本默契地世家豪门之间,隐隐有了裂痕。
    旁的不说,蔡瑁那家伙如今不止是刘表的内兄,更通过侄女的关系成为了刘琮的姻亲长辈。据说这些天往刘琮那里跑的很勤。不止是蔡瑁,文聘的儿子文岱也是如此,至于黄祖的儿子黄射,更是住在刘琮那里。
    这么细细思量,蒯越简直有些毛骨悚然了,这刘琮年纪轻轻的,竟然不知不觉,赢得了这么多人的支持。也许未必都是支持,但至少这表明了一种态度。
    所以,蒯越必须站出来表现自己的态度,他要让那些糊涂蛋们知道,这看似香甜的肉糜,实则是穿肠毒药!
    为此蒯越精心准备了一番,将那厚厚的三册《南阳策》又认真看了一遍,自认有了驳倒刘琮的信心之后,这才挑了个日子,前去拜访刘琮。
    对于蒯越的到访,刘琮并不觉得意外。
    倘若他不来,刘琮才会惊讶咧。
    在南阳做了这么多事,刘琮不相信以蒯越之能,会看不出这其中隐藏的危险。
    宾主相见,刘琮持子侄礼,笑容颇为灿烂。
    说起来,蒯越也有近半年时间未曾见过刘琮,刚一见面,他心里便“咯噔”一声,暗道这小子变化怎么如此巨大?
    上一次相见还是宛城之战后,刘琮匆匆赶回襄阳,那时刘琮又黑又瘦,脸上的伤疤很是刺眼,而整个人更是带着沙场上的戾气,那时候刘琮的眼神可谓锋利,一举一动无不令人侧目。
    然而半年时间过去,刘琮虽然看上去锋芒尽敛,可浑身上下的气度,更显从容。从他身上,已经可以看到一些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而那双带着笑意的双眼中,却隐藏着令人心悸的漠然。仿佛对于蒯越的来意,早已料到而又无所谓似的。
    两人眼神之间的交锋,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蒯越那一眼的意思很明显:你小子在南阳搞出这么多事,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而刘琮眼底的调侃味道更足一些:蒯先生来之何迟?本将军可是等了你好久啊。
    此时堂上不止他们两个。
    蒯越既然是来踢场子的,那声势自然要做足,否则驳倒了刘琮却无人喝彩,岂不是浪费了自己一番苦心?所以他不但邀请了庞氏的庞德公,还将司马徽、宋忠等人都请来了,这几位可谓是荆州学者领袖,虽然不见得会帮自己说话,但在他们面前将刘琮驳得哑口无言,《南阳策》的谬误就不言自明了。
    当然除了这几位,蒯越还请了蔡瑁等人,他要让这些鬼迷心窍的家伙明白,刘琮到底安的是什么居心。
    而刘琮这边,自然是王粲、裴潜、司马芝三人作陪,至于赵云则是做壁上观,黄射笑吟吟的,不时低声向赵云讨教拳脚枪法。
    “将军这一年来,可谓辛苦。”蒯越寒暄几句后,直入正题:“南阳在将军治下,面貌一新。然而我却听说有不少人对将军的新政,并不认可。”
    什么听说?头一个不认可的就是你好吧?刘琮心中腹诽,面上笑道:“这也难怪,其实不但新政,旧政又何尝人人满意呢?”
    蒯越神色一凝,饶是他心思机敏,反应神速,也有些噎得慌,他强笑道:“话虽如此,但吾对新政也有几处不明,今日特来向将军请教。”
    请教什么的,无非是大家都习惯的谦辞,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以长辈的身份这么说,刘琮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做出一副惶恐的表情先连声说不敢不敢,然后大家再接着说正题。
    可是令席间诸人惊掉下巴的是,刘琮只是一笑,仿佛很随意地说道:“先生请讲。”
    蒯越好悬一口气没上来,翻了个白眼以手抚胸,好容易将心头怒火压下,这才冷声说道:“吾观新政之中,将流民看的比本地人看得更重,不但由官府发放土地,还提供耕牛供其使用。如此一来,若是更多的流民都涌入荆州,本地人将何存?”
    不把流民组织起来,难道还让你们继续将他们为奴,敲骨吸髓吗?
    刘琮微微一笑,从容道:“首先本将军对流民和本地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之所以给先生造成了这样的误解,只怕是因为先生方才所言种种,但是先生可能没仔细看《南阳策》,有这样的疏漏和误解也在所难免。”
    一句话,把点灯熬夜看得双眼通红的蒯越气的眼睛更红了,老子辛辛苦苦看的那么仔细,被你一句话给否了?
    没容蒯越出言反驳,刘琮接着说道:“官府发放的土地,都是无人耕种的田地,荒着也是荒着。此其一,其二,流民并非平白得到这些田地,其收获的粮食,官府要收回四成。这个比例不可谓不高,然而流民却几乎毫无怨言。至于耕牛就更不必说了,其实便是开春时的种子和口粮,有些做活的农具,也是官府提供的呢。”
    “其次,这些流民若是没有生存的土壤,岂不是还要四处流散?若是有那居心不轨的,将这些流民煽动起来作乱,那种景象,我想在座的诸位,或多或少都曾见过吧?”
    “至于说流民涌入荆州,本地人的生存难道就受到威胁了吗?这个倒也无须本将军说什么大道理,只看今年南阳,不但流民获益,本地人也不同样获益了吗”
    一连串的反问,问的蒯越张口结舌。而在坐诸人,也都深以为然,南阳郡这一年来的成果大家伙有目共睹,可不是随便说说糊弄人的。
    不过蒯越岂是轻易认输的人,略一定神,决定绕开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其他:“那将军将户籍分为不同种类,无故不得改变,且不许境内之民随意流动,又是何故?”
    其实这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流民也好,本地农人也罢,入了你那个民户之后,旁的不说,身份便有了保障,这叫我们这些人还怎么诱其为奴,吞其田亩?只是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否则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这个就更好理解了啊。”刘琮用看白痴一般的眼神看了眼蒯越,摇了摇头,似乎很为蒯越提出这么弱智的问题而感到遗憾:“先生试想,民户为农,军户从军,匠户做工,商户行商,各安其职,不是很好嘛?至于不许其随意流动……”
    他叹了口气,很是烦恼一般:“若是还让他们随意流动,万一被有心人偏了去,谁为本将军种田做工?更不要提上阵杀敌了!”
    蒯越脸色憋的通红,这个“有心人”指的是谁?是曹操?还是我们荆州这些世家豪门?
    他看着刘琮眼底闪过的一丝狡黠,蓦然惊醒,自己这是怎么了?不知不觉,便落入了刘琮的陷阱,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不行!得跳出这个框框!
    蒯越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展颜一笑,说道:“哈哈,听将军一席话,顿觉茅塞大开。”
    见刘琮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蒯越得意笑道:“只是荆州在牧守治下清净宁和,南阳郡却反其道而行之,是不是扰民太过了些?”
    好你个老小子,又来挑拨我和老爷子的关系,能有点新鲜的不?
    和两年前那场宴会上突然遭到蒯越的袭击而手足无措相比,如今的刘琮早已没了那时的窘迫。
    “不然!真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之前荆州方定,正是需要安民之举,才能获得百姓拥护,四方来投。”刘琮举目环顾,见外地投奔来的宾客们若有所思地点头,接着说道:“然而如今天下局势,更为动荡。南阳郡地处荆北,更是首当其冲,如果不能强势示人,只怕早都有虎狼之辈扑过来撕扯血肉了,去年宛城之战,不正是如此吗?”
    见刘琮又提令其名声大噪的宛城之战,蒯越恼怒之余,却无法反驳。
    南阳可谓是荆州门户,门户若失,荆州还保得住吗?虽然蒯越可以不在乎谁当主公,可这话却不能摆在明处说啊。
    再辩论下去,只能自取其辱——不,现在蒯越已经面红耳赤,羞愤的无地自容了。
    “咳咳,先生的苦心,琮如何不知?其实琮这一年多来,也颇有些疑惑之处,好在……”刘琮侧身看了看王粲等人,微笑着说道:“有诸位青年才俊相助,才战战兢兢的一直走到今天,幸好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见蒯越脸色稍稍恢复一些,刘琮笑着道:“然而我等毕竟年轻,有些事还需先生这样德高望重,又有全局之谋的长者把关,不知先生可愿为琮建言一二?”
    蒯越狐疑的看了眼刘琮,见他笑意吟吟,脸上并无讥讽之色,不由有些怔忡,这小子又想要玩什么花招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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