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北方已是下了第三场雪。大如鹅毛的雪花将大地装扮成雪白的世界。老人言,瑞雪兆丰年!不少人喜上眉梢,盘算着明年的收成应该不错,可以有些余粮给自己的孩儿、婆娘扯几匹布,置办几件衣裳!因为严寒,鸟兽近乎绝迹。这苍茫的原野间,似乎只有村落里燃起的袅袅炊烟,才能证明着大地上还有人类活动的踪迹。
    年年难过年年过,日日难熬日日熬。对身在燕国平舒的赵虎一家来说,今年的冬天格外难熬,原因在于赵虎的父亲病了。放在现代,疟疾这种病算不了什么,但在这个年代,医师们拿这种病还真没有太好的办法。家里面少了一个壮劳力不说,还需要分出一个人来照料。年方十六的赵虎过早地接过了家庭的重担,体验了持家的辛酸。
    摆在赵虎面前的最大问题是赚钱,赚越多越好的钱。只要有了钱,就可以请到更好的医师为自己的父亲治病,父亲痊愈了,这道坎也就过去了。但这个世道,让一个十六岁的半大伙子怎么赚钱?赵虎想过许多办法,去给人打零工,在城门口给人跑腿带路,趁着天晴进山砍柴甚至冒险打猎,但忙活了一个月,所赚取的钱不过是堪堪维持父亲平日所需的药费。家里可以变卖的东西都已经变卖了,可以典当的东西都典当了,但父亲的病离痊愈,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这段路,足以决定父亲的生死,足以决定这个家庭的兴衰。
    一个算不上机会的机会来了。十二月,燕王征兵的消息到达了平舒城,这个燕长城最东端的小邑。平舒人的性格如同城池的名字,性平和宽舒。小城虽然少了些喧嚣,却也多了几分人情味。征兵消息的传播无疑是飞快的,在这个没有一丝娱乐活动的寒冷冬天,燕王的旨意沦为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总算是调动了平舒人的情绪。没过半天,几乎每个平舒城的百姓知道了燕王下令平舒城贡献五百精兵,赵虎也不例外。
    这个时代,百姓应招入伍纯属“义务劳动”,不仅没有薪资拿,相反还有掉脑袋的风险。也许是担心三军不够卖命,各国陆陆续续颁布了不少奖赏制度,以鼓励士卒们奋勇杀敌。能让财迷小气的权贵们拿出财帛来鼓舞士气的事情,其中的危险性不言而喻。
    自古有钱能使鬼推磨,当今乱世虽然连年征伐,但只要不是灭国之祸,少有一个国家会举全国之兵。这也意味着,虽然每年各国都有旨意下发征召士卒,但总有一些人可以在家从事农桑。参军的危险摆在那里,不幸被抽为入伍服役的人,但凡家境稍微殷实,自然可以拿出一笔钱财来找人替自己入伍。反正郡县的长官关心的是人数,至于本该是张三服役的变成了李四服役,则完全不在郡县长官的考虑之中。
    赵虎的父亲去年刚刚服了役,今年的旨意又不过是抽调五百青壮,远不及平舒城全部青壮的四分之一,自然不在今年服役的行列之中。按照乡里,五百个名额很快分派完了。那些被抽中服役的,自然是叫苦不堪,但也无法。要怪只能怪自己的运气不好,上一批服役的人只是戍守了边疆三个月,而自己这一批却要真刀实枪地奔赴战场。
    上战场的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平舒的县尉是本地人,自然有着本地人护短的传统。偷偷放出风声说这批戍卒要登上战场可谓一个不小的人情,毕竟,上战场的伤亡率太高了,那些没有后的还能趁着出征前找个婆娘撒个种,有后的则可以交代些后事。这也是平舒的传统,或者说整个燕国的传统。
    替人服役的价格被迅速炒作了起来,不少靠此为生的闲汉(并不是宋代那种经济发达时期纯粹以帮闲为主的人,在战国时期,不可能有这类人的存在。本书中指的是冬季闲暇之人)有了施展的余地。一个人一百五十个刀币,概不讲价!这个价格已经近乎一个五口之家辛苦一年的纯利润,还是风调雨顺的时候。不少原本想找人代自己服役的人权衡了下,放弃了这个念头。但更多的人纷纷拿出家中的积蓄,换来此次的平安。
    人就是有从众效应,大家都在权衡利弊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肯掏钱来买平安,所有的人都会出来买。一百五十个刀币看似多,但和自己的小命比起来,又不值一提。不过是辛苦一年罢了,这个钱值得花。许多人可是记得,平舒城有几次也是接到了征召青壮上战场的旨意,可那几次,最多活着回来的也不过是五分之三,能够完完整整回来的,更是不到一半。谁又能保证,自己的运气那么好,会是那幸运的一半人呢!
    似乎意识到买官们的“慷慨”,卖客将自己替人服役的价格抬的越来越高,渐渐超过了两百个刀币。但人群的购买“热情”已经完全调动了起来,近乎抢人般地自己哄抬着价格。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早不下手就被别人抢走了。一桩桩各取所需的交易顺利达成。留下的人越来越少。
    闲汉毕竟是少数,敢于替人“活命”的闲汉要么命硬,要么武艺高强。很快,这些人都有了买家。双方各自谈拢好了价格,一拍两散。赵虎饶有兴趣地看着闲汉们气定神闲地在一刻钟之内,就赚到了自己生平从未见过的那么多的钱,心里面暗暗流了口水。如果有这么多的钱,自己的父亲的病怕是可以好了吧!犹豫再三,赵虎还是没敢上前加入到闲汉的行列。也就是在赵虎犹豫的时候,买卖的双方各自散去了,街角变得空荡荡,除了赵虎,再无一人。
    赵虎清楚地记得,最后剩下的一个闲汉成交的价格最高,足足有二百二十个刀币。这也吓退了几个很想雇佣他服役的几个买官。随着闲汉们由多到少,由有到无,不少被抽到服役的买官失望而去。这一幕,给赵虎很深的印象。
    这次的服役想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否则上头的大人们不可能要求明日就出发。赵虎长叹了口气,准备折身回家。今天的钱财还没着落呢!这都晌午了,再不想些办法,父亲的药可就只够今晚的了。医师说了,如果断了药,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赵虎转身的刹那,街角猛地出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伴随着“等一下!等一下!”的声音,硬生生让赵虎回转过身。赵虎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步伐急促、满脸汗珠的中年人,看他的体态就知道,对方一定疏于锻炼,可也从侧面反映了,对方的家境殷实。道理很简单,你见过一个食不果腹的人大腹便便吗?
    “请问……”周围只有自己一人,赵虎很确定对方喊的肯定是自己,但问题是自己确确实实不认识对方,赵虎这才疑惑地开口,想要问询对方的来意。
    来人却是连连摆手,止住了赵虎,喘着粗气说道:“终于让我赶到了!说吧!替我服役你想要多少钱?”
    来人名叫张明,家里面做些小生意,家境颇为殷实。这一次,张明不幸被选中,成为要服役的五百人中的一员,因此可是急坏了。接到里长的通知,立即就急匆匆往这里赶,可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平舒城里的闲汉本来就不多,也就三四十人而已。虽然舍得花钱雇人帮自己服役的人也不多,但这次是上战场,不比往昔,总有人舍得花钱买平安。张明自然知道有价无市的道理。
    在来的路上,张明接连听到几个不好的消息,往年不过一百多个刀币的价格现在已经上涨到两百多,就这样,那些找到替自己服役的人还沾沾自喜。张明已经做好了被“放血”的准备,当然前提是自己的速度够快,能够抢在别人出手前拿下所剩不多的闲汉。
    跑到近前,看着眼前这个魁梧的青年,张明不由感慨自己的运气实在不赖。赵虎的早熟和自小打磨的身体成了张明误以为对方是闲汉的最好证据!毕竟,敢卖命替人服役的,身体不行怎么可能从战场上活下来。而赵虎一身的补丁似乎也成了另外一种证据——这年头,家境殷实的,谁会出来卖命呢?!而且,在张明看来,能够在这个时候在这个街角出现的,除了闲汉就是自己这种被抽中要服役的。如果赵虎是要服役的,看他的打扮也知道对方出不起钱雇人服役。那自然就是第二种情况----对方就是闲汉。
    赵虎一听张明的话语,就知道自己被误会了,当即下意识地伸开手指,想要说道:“我不是闲汉!”
    但一阵大风吹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迷住了人眼,硬生生吹跑了赵虎的后三个字。张明只看到对方伸出了五个手指,耳朵听到“五百”的字眼!
    “什么?对方想要五百个刀币?这可是自己辛苦一年所能净赚的钱了!刚才自己在路上听到的价格不过是两百二十个刀币,这价格涨得太快了吧?!”张明有些后悔自己来的晚了。对方看似憨厚,实际上却是想要借机狠抬价啊!这帮闲汉,真是一个比一个精明!小觑不得!如果自己的表情不是那么急迫,应该还有得商量!
    赵虎却是着急地望了眼天色,起风了,这雪待会说不定还会下大,自己再不抓紧的话,今天的钱可没有着落了。明早自己的父亲还要吃药呢,无论如何,今天都必须赚上两个刀币!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赵虎第一时间下了结论。
    想到这里,赵虎拔腿就要离去。可这一切放在张明眼里,却又是另外一层意思。对方摆明了一副自己爱买不买的心思,一副吃定了自己的模样。想来自己刚才脸上的犹豫让对方很是不满了,自己这个时候若是再砍价的话,对方说不定还要提价甚至转身就走。算了,誰让自己那么爱惜自己的小命呢!就让对方占一次便宜吧!
    赵虎哪里知道,自己刚才的那句“我不是闲汉”在一阵风雪的影响下,硬生生被对方听成了“五百”,自己忧心父亲不耐烦和对方闲扯的表情,又被对方理解成有恃无恐。也就是张明刚刚发了一笔横财,否则换任何一个人来,也不会给出五百刀币的天价,也就是张明惜命,否则换一个人,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
    所以在下一秒,赵虎听到了一个人生中从未听过的天籁般的声音,张明很是痛快地拿出一小块金子,说道:“五百个刀币!不多不少,分量刚好!现在你可以同意替我服役了吧!”
    赵虎眼睛一下子亮了,整个世界除了眼前的这块金子和他自己,似乎再无其他的东西!一个名叫欲望的声音在他心里拼命地喊道:“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这块金子就是你的了!你的父亲的病就有着落了!你家的破房就可以修葺了!你母亲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你妹妹就不用忍饥挨饿了!”
    另一个叫做理智的则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不能答应!不能答应!你根本不是闲汉!你根本没有战场的经验!虽然你武艺不错!但个人的武艺在战场上又有多大的作用呢?!你除了杀过野兔,根本就没见过血!上了战场,你九死一生!”
    很显然,欲望最终战胜了理智。毕竟这笔钱对赵虎,对赵虎一家实在太过重要了,赵虎第一次决定欺骗别人。张明因此听到了自己盼望已久的回复---“好!我答应你!五百个刀币!我替你服役!”
    虽然不明白赵虎刚才为何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说这句话的时候更是打着颤音,但这丝毫不影响张明愉悦的心情!自己的小命终于保住了!人是活的,钱是死的,钱花没了还可以赚!人死了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虽然五百个刀币着实不少,但能免去这一场祸事,也算值了。
    担心节外生枝的两人迅速前去官衙那里交割了手续,赵虎领取了自己的号牌,按上了自己的手印,这桩交易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谁也不能反悔!明日在官衙门口集合的人,由张明变成了赵虎,仅此而已!双方各取所需,谈不上吃亏,谈不上上当。
    怀揣着一大笔钱财,赵虎只觉得自己步履既轻快又沉重,自己身上可是怀揣着自己一家四口的命运啊!疑心疑鬼之下,赵虎多花费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穿街走巷,绕了一圈才溜进自己的家门。
    望着在院子里懂事地熬着草药的妹妹和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的母亲,赵虎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妹妹这才十岁,天气已经如此寒冷,却是穿着薄薄的衣衫。母亲更是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满头白发。自己已经长大了,就不能让他们再吃苦了!原本还有些后悔的赵虎顿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用命换来家人五年的祥和,换来父亲的康复,也是值得的。
    “哥!你回来了!”赵虎的小妹最先发现了赵虎的到来,言语中透露着欣喜。在小妹眼里,自己的哥哥是最厉害的!什么都难不倒他!家里面前些日子就断了米粮,可自己的哥哥每天都能赚钱回来!给父亲买药,给自己买吃的!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也像哥哥那样赚钱!
    小妹可是记得很清楚,家里断粮的时候,许多人踏上门来,游说母亲,说是要把自己卖了嫁人或者当奴隶!这些坏人,幸亏自己的哥哥赶跑了她们!不然自己可惨了!听说那些人最喜欢折磨小孩了。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哥哥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高大了许多,甚至超过了父亲!
    乖巧的小妹随即发现自己哥哥的眼里含着热泪,有些着急地向屋里喊道:“娘!哥哥哭了!你快来看看啊!”
    看她想起来又不敢起来的样子,显然脚下的釜中熬煮的草药对火候有着极高的要求,也正是因为此,小妹着急地快哭了!自己的哥哥怎么了!怎么掉眼泪了呢!是谁欺负了自己的哥哥了吗?哼!等我长大了一定收拾他们!
    赵虎的母亲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眼望见正在擦拭眼泪的赵虎,顿时就急了,不停地拍打着赵虎的身子,关切地说道:“怎么了,儿子?谁欺负你了?怎么哭了?伤着了?在哪里?快给娘看看!”
    赵虎破涕为笑,说道:“没事!娘!儿子没事!”
    “傻孩子?没事哭什么?你老实告诉娘,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这天煞的,外面的活不好干!你回家照顾你爹吧!娘出去赚钱!”
    赵虎连连摆手,说道:“没事!没事!儿子就是想你们了,娘,你看,我今天赚了好多钱!爹的病有救了!有救了!”边说着,边把百十个刀币和一小块金子从贴身的衣服里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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