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之察言观色,也看出点端倪。他知道自家这儿子向来果决,无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应该很快就做出决断才是,不该是这副为难到要死要活的模样,所以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
    这时候,方应物按下了杂乱的心思。这时候想的再多也没什么用,还是要先弄清楚其中因果,否则判断无从谈起。便问道:“父亲大人怎的突然说起此事?那位李东......西涯公怎么又提起这些?”
    方清之答道:“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父在翰林院同僚中为你求诸家女,便有宾之兄对你颇感兴趣。”
    原来如此,是父亲去翰林院里招亲,所以才有了李东阳的积极响应、方应物不明白父亲怎么变得如此多事,但也隐隐有所理解。
    却说这李东阳在历史上,一直以喜爱诗文、提挈后进而出名,难道这次真是自己中奖而且还是中大奖了?但问题又回来了,自己领奖不领奖?
    方应物又细问道:“西涯公可曾说过,究竟为什么看中了儿子我?”
    方清之回想了片刻,“好像看过你的诗文并大加赞赏,而且也听说过你的事迹罢。”
    这个回答,等于什么都没有问出来......方应物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但也只能无可奈何。
    方应物相信,如果换成是自己与李东阳直接打交道,八成是可以试探出来一些端倪,但父亲这方面比自己还是差一点。
    那就权且认定为李东阳也看中了他的十八岁举人身份和潜力无穷的未来,这应该是最有可能的原因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感到十分骄傲,他没有成为穿越者之耻......同时他决定,略微向父亲透露一下情况,毕竟“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自己的亲事不可能完全隐瞒着父亲。
    “不瞒父亲讲,在亲事上面,儿子我也有些意向,只不过尚未约定,没有来得及与父亲明言。”
    “什么?”方清之吃惊道,还险些喝问出“你连这事也敢不经父亲而自己做主”这种话。
    但方清之这时候已经很明白,对已经独立坐大的儿子喝问这种话和放屁没区别,所以直接问道:“你与谁家暗通款曲?”
    方应物答道:“至于是谁家......父亲日后便知。这家不会比西涯公低,也不会丢我方家的门面。”
    方清之虽然满腹疑问,但干脆只看着儿子不说话了。
    方应物又说:“但是父亲也不必过于着急,既然西涯公这边也是盛情难却,那还是推迟到春闱大比结束后再定。”
    这个选择太重要了,足以影响到一辈子,以方应物之果断,一时间也难以抉择。所以他决定还是将最终选择推迟一段时间,也许过几个月才是最佳时机。
    几个月后,等会试结果出来,形势可能会发生变化。变则通,很多事情只有在变化中才能看清楚。
    在方应物的眼里,最大的变数当然就是刘棉花了,而李东阳既然肯在如今提出亲事,那无论自己中进士与否,大概都不会影响到李东阳。
    如果自己不能中进士,又出现刘棉花后悔的变数,那就可以毫不犹豫了,只能选择李东阳。
    当然,如果出现无论自己中进士与否,刘棉花皆不后悔的情况,到时候还要为难,甚至会比现在更加为难。
    方清之瞪了半天,见儿子仍不肯透露出那另一个潜在亲家是谁,只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谈起另一件事情。“如今已是年终岁尾,翰林院贺岁公宴在大约半个月后,你想不想去?”
    一般到了年终时候,就是京师各衙门的公款吃喝最高峰期。这时间各家衙门都会举行自己的公宴,大小同僚齐聚一堂、尽情消遣,翰林院自不例外。
    如果换成别的父亲,是否让儿子随从参加这种公宴就是自己一句话决定的,但方清之却不知不觉用上了询问句。
    方应物愣了愣,翰林院是何等清贵的地方,那里可是未来宰辅的摇篮,是十分特殊的衙门,并非谁想去就去的,自己有资格参加公宴么?
    即便父亲是七品翰林院编修,但若人人都拖家带口与未来宰相们混脸熟,那岂不彻底乱套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颇为钦佩的看着父亲,敢情父亲在翰林院的脸面和声誉已经大到了如此地步。
    “翰林自有翰林的规矩!当然不是随便什么家属都可以参加的,但你却可以!”面对儿子的疑问,身为翰林一份子的方清之很是骄傲。
    “我以父亲大人为荣!就凭这脸面,将来若不入阁天理难容!”方应物胡言乱语的振臂高呼道。
    随即方清之气势有所消减,脸色微红:“我们翰林院的规矩就是一切以功名定规矩,如你这般少年中举的家属,是可以破例跟随为父去翰林公宴上见见世面的。”
    这......方应物哑然失笑,说到底不是父亲脸面大,还是自己成就大的缘故......
    当然,在讲究人情的国朝,如果没有父亲这个翰林为媒介,自己也根本不可能去参加翰林公宴的。
    得知可以去参加翰林公宴,即便冷静如方应物也有点小激动,回屋拿小妾泄了泄火才平静下来。
    有句话说的好,当翰林不意味着当宰相,但宰相却大都是翰林出身。据方应物不完全估计,根据穿越前时空的发展进程,如今的翰林院中大概有三四个未来首辅。
    而且说不定能直接与李东阳接触,并通过这种接触来获得第一手的判断,总比听父亲的不靠谱二手消息要好。
    闲话不提,时间就在方应物读书中缓缓读过,一晃到了十二月份中旬,方应物终于等到了翰林院公宴日子。
    这场公宴并没有去酒楼,大概清高的翰林们不屑于如此俗气。只在翰林院大堂中简单摆了若干席位,菜肴也很粗糙,可是用的酒却是天子赐下的极品美酒。
    方应物依旧是简素干净的穿着,跟随着父亲沿着御街穿过长安右门、长安左门,来到位居皇城东南的翰林院衙署。
    一般官员除了上朝,是不许这样走法的,虽然这条线路位于承天门外,是皇城最外围的城门和街道,但好歹也包括在皇城内,怎么允许闲杂人乱穿?所以别人只能从大明门方向绕一个大圈子过去,但翰林院官员和宰辅大臣却有这个特权。
    沿着御街,方清之看看身边的儿子,心生感慨,指着路面道:“想当年,为父中了进士后,就是沿着这条街一路走进了承天门叩拜皇恩。”
    “哦哦,打马御街,万众望而拜服,那真是天下最风光的事情之一了。”方应物十分向往之。
    “打马御街的是三鼎甲,为父只在街边跟着走的......”方清之郁闷的解释说。
    方应物笑嘻嘻的说:“啊?就差一点点啊。”
    方清之不禁扼腕长叹,随即斜视儿子,不知此子可以满足这个期待么?
    父子正闲谈时,忽然有个别人家的老家奴从后面跑了过来,喊住了父子二人。“前面可是方翰林?”
    方清之回身答道:“在下正是。”
    方应物向远处看去,后面数十步距离处,有一顶八人抬的红呢大官轿,周边有二三十人仪仗侍卫。瞧着派头,仿佛宰辅人物,方应物想道。
    那老家奴答道:“我家老爷是文渊阁大学士刘相公,遣小的向方翰林问好,过一会儿翰林公宴上再见。”
    “谢过刘相公盛情。”方清之皱皱眉头,还是不明白刘吉大学士怎么屡屡示好。
    但旁边的方应物已经呆住了,刘棉花怎么也去?刘棉花怎么会去?刘棉花怎么能去?
    他可以想象的到,自己出现在翰林公宴肯定是特殊分子,当了特殊分子就要被人瞩目。若自己不能长脸,父亲也就不会带着自己来了。
    然后在这种情况下,刘棉花和李东阳都在场时会发生什么?这俩人要是一时兴起,当场都对自己表示出点什么,自己何以自处?
    对这种局面,方应物彻底没有心理准备,满头冒汗的急忙问父亲道:“翰林院的公宴,宰辅人物凑什么热闹?”
    方清之搞不懂自家儿子为什么会一惊一乍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宰辅出自翰林,可以作为翰林院前辈看待,因而历年的翰林公宴,阁老们都会参加。”
    “你老人家不早说......”方应物看向父亲的目光充满了哀怨和凄婉。
    其实还是方应物大意了,一时间忘了考虑到翰林院和内阁的特殊关系。一般人都把翰林院和内阁当成两个部门,这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翰林院与内阁其实可以视为一个衙门,只是两套人马两块牌子,然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更确切的说,翰林院可以看作是内阁设在外朝的机构,而内阁则总是被当成是翰林院驻宫中办事处。在大明会典里,内阁是列在翰林院条目下面的。
    这种情况下,均以翰林出身为荣的阁老与翰林们怎么能见外,当然是顺利成章的要参加翰林公宴。
    不仅刘棉花会去,首辅万安和次辅刘珝都会去,这才是整个大明朝最精英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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