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应物满心疑惑中,按察使司大堂上的父慈子孝一幕继续上演着,简直要催人泪下。
    宁良老大人仰天长叹一声,对宁师古道:“儿啊,为父晓得你有心了,你无非就是想出面顶罪,让为父从国法中逃脱出来。
    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为父其罪难逃,焉有让你顶罪的道理?你还年轻,日后道路且长,不可因为替为父顶罪而毁了一生。”
    “父亲不要说了!”宁师古跪在父亲面前,十分痛苦的说:“儿子罪孽深重,如今不但触犯国法,却还要连累父亲,悔之莫及!
    儿子知道父亲有心帮儿子脱罪,但为人子者,岂可眼睁睁看着父亲顶罪?儿子已经犯了错,不能一错再错,父亲就让儿子痛痛快快认了这罪罢!
    此外儿子情愿认十倍刑罚,以赎父亲包庇和失察之错,惟愿父亲能顺利归乡颐养天年。”
    别人听了一番话,见到父子两人争相认罪,心中肯定是迷惑的。这父子两人之间,究竟谁是贪赃案的主犯?是宁老大人亲自主谋,还是宁衙内依仗父亲势力为非作歹?
    而且到底是父亲不忍心儿子前程尽毁,所以出面顶罪,还是儿子孝心可嘉,情愿替父亲背黑锅、受刑罚?
    不过迷惑归迷惑,但不得不说这情形十分感人。别说其他有关的当事人,就是旁边的差役、书手也个个为这父子深情唏嘘不已。
    不过方应物无动于衷,不是他铁血心肠,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看惯了各式各样的表演。可他心里始终认为,对罪犯讲人性就是对受害者的残忍。
    方应物只是感到对这一幕很眼熟,仔细想过后突然明白了,这不就是自己玩剩的招数么?
    去年在京城,他为救出父亲,不也同样挖空心思的制造忠臣孝子噱头?方应物不能排除人性本善的可能性,但从阴谋论角度而言,眼前这对父子的思路与他去年几乎如出一辙。
    那么结果到底会如何?方应物从功利的角度想了想,心里暗暗作出判断,最后八成是宁良老大人出面顶罪。
    道理很简单,就算不出事,宁老大人也是内交外困,岁数亦到了年限,迟早要致仕的。
    换句话说,这次即便出了事,可宁老大人毕竟是方面大员,刑不上大夫,总要给几分体面,大抵上也就是罢官罚赃,或许还有三代内不许参加科举之类的处分。与致仕比起来,好像也没有增加太实质性的损失。
    而宁师古宁衙内则不同,他还有前途可奔,身上肩负着宁家的未来,一旦入罪就彻底断了。所以宁老大人才要出面将所有罪行都认下来,同时用主动认罪的态度,再加上刷出点感情分,避免儿子受到株连,无论如何朝廷总是要鼓励孝行的。
    闲话不提,却说按察使朱大人并没有阻止宁氏父子煽情,任由他们二人在公堂上大撒狗血,这让方应物很是心里不平衡。
    刚才他念叨了几句自己和商相公的师生关系,结果被朱大人以与案情无关为理由,阻止了自己继续念叨。而眼前这父子二人的言行对案情同样没有帮助,反而会为勘清贪赃案制造混乱,为何朱大人不去阻止?
    所以方应物心里颇有几分不满,不患寡而患不均,最令人恼火的现象莫过于差别待遇,看来朱大人似乎有心饶宁家几分了。
    宁良与宁师古争完,忽然又转身来到方应物身前,开口道:“本官最后悔者,一是对不住家人,未曾做好表率;二是对不住商相公,有愧于商相公十几年的栽培之情,深负商相公之托付,此生无颜再见商相公了!”
    方应物听到这话,脸色又变了,眼角又瞥见旁边负责记录的书手正埋头奋笔疾书。他方才拼命显摆自己这个正义人士和商相公的关系,就是为的把商相公从这件事情里清洗出去。
    但眼下这宁老大人却主动凑过来,又将商相公扯了进来,他说的做这些话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商相公包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良是老糊涂了,还是故意为之?方应物暗暗想道,作为一个官至从二品方面大员的老江湖,政治嗅觉不会太差,断然不能糊涂到如此地步罢?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这老头心里不明白么?
    越想越觉得宁良是蓄意为之,似乎别有图谋,方应物的脸色渐渐冷下来,仿佛罩了一层寒霜。犯了贪赃大罪、侵吞民脂民膏尚不知老老实实自省,还想节外生枝弄个死无全尸么?
    此时按察使朱大人又抚须叹道:“你们父子感人肺腑,其间本官自有考量......”
    方应物突然发言,冷冷道:“前朝宋代名相范文正公有言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借用一下我看是,宁家哭,何如浙江生民哭耶?大仁和小仁孰轻孰重,廉访老大人不可不想。”
    面对前贤名言典故,朱绅卡住了壳,不好辩驳。他注视方应物良久,心里思量片刻,如今过堂还是以询问为主,不用当堂判定,更犯不上争论。
    朱大人便转向陆府西席张先生,“有人检举陆大人失察在先,知情不报在后,为一己之私隐匿大案,阴谋串结、要挟他人、唆使刁民、攻讦同僚,行径如同奸邪,而你张常在其中出力甚多......你认罪否?”
    张先生毫不犹豫的否认道:“闻所未闻,断无此事。”
    陆大人这些事情与宁良贪赃巨款不同,宁良那些贪赃案,若是没人查还好,只要事情传了出来,稍微清查一下藩库和海塘修建款项就能查出蛛丝马迹,否认了没有太大意义。
    而陆大人这些事情多是捕风捉影之说,很难找到实际证据,该抵赖就得抵赖,一定要先否认了,然后很容易想办法不了了之。
    宁良突然插嘴道:“是老夫做官心胸不够,导致布政使司东西大堂之间多有龃龉,凭空生了许多传言,老夫自思后深深悔之。”
    方应物眉头锁得更紧了,宁良居然为陆大人开脱?要知道宁良和陆辰一直是对头,多年来没少明争暗斗,但宁良却在此时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那陆大人岂不责任大大减轻了?
    他检举陆辰觊觎左布政使官职,为一己之私操权弄势、制造祸端,攻讦同僚。可是连宁良这个理论上的“受害者”都矢口否认了,那检举陆辰还有何意义?
    今天奇怪的事情很多,一件件从方应物脑海中闪过......
    第一奇怪的是,朱大人把人请到按察使司大堂后,一直拖着没有出面,直拖延到晚上才进行夜审。
    第二奇怪的是,开始问话后,朱大人对他这个代表正方的检举人言语似乎不太客气,但却对几乎可以认定有罪的宁良父子有所回护。
    第三奇怪的是,宁良以布政使之尊,主动上了按察使司大堂接受讯问,又像个平头百姓般陈词。
    第四奇怪的是,宁良莫名其妙犯糊涂,主动提起商相公,言外之意听起来似乎就差说得到商相公庇护了。
    最后也是最奇怪的,宁良居然为老对头陆辰开脱,减轻陆辰的过错和罪责。
    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方应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宁良、陆辰、朱绅三位方面大员之间,达成了一种协议,然后开始各自扮演各自的角色。
    至于达成协议的时间,就在之前他们几个在大堂等待的两个时辰里。正因为有此事耽误,所以朱大人才会把问讯时间一直拖延着!
    至于那三人达成了什么协议,方应物不得而知,但肯定各有各的好处!
    暴露在人前的宁良最明显,好处当然就是得到从轻发落,同时避免株连儿子,付出的代价就是将罪责全部承认,同时要替老对头陆大人解围。
    可是陆辰和朱绅两位大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除了陆大人能减轻自己过错,缩小案情对自己的影响之外,朱绅也能因断案迅速减免自己这按察使失察之过?但就这还不足以让他们两个冒着风险与宁良达成协议罢?
    他们还能从宁良这里得到什么?方应物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宁良,脑中突然闪过第四件奇怪的事情,也就是宁老头忽然犯糊涂,将商相公扯了进来——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种有损商相公声名的话?总不能损人不利己吧,这对谁有好处?
    我靠!方应物突然懂了,因为当今首辅是万安!很多人都知道,万首辅表面宽和,但内心里最忌惮的还是商辂。道理很简单,只要商辂起复,万安就得让位。
    想当初万安力排众议,派了亲信李士实到浙江当提学副使,而且李士实还出人意料的亲临淳安县,不就是打着监视商辂的心思么。如果商辂在地方上闹出点有损名望的传闻,那自然是为万安所喜闻乐见的。
    另一方面,宁、陆、朱这三位大人都是方面大员,有资格与万安打交道,他们可以通过贬损商相公来讨好万安万首辅。而且反过来还可以借势,再利用万首辅将此案大事化小,可谓是一举两得,当然小事化了那是不可能的。
    想至此,方应物顿时感到阵阵发冷。在整个大堂中,其实自己才是最孤单的一个,好像陷入了重围之中。
    别人也就罢了,这宁良的行为堪称是背叛!他深受商相公恩德,如今做错了事情,反而却想要攀扯商相公来减轻自己所受的惩罚,真乃平时看不出的小人也!
    方应物忍不住冷笑连连,指着宁良道:“宁老大人回答我一句,你当真问心无愧否?”宁良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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