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小姐确实去找了她父亲,将方应物的原话转述一遍。
    王恕闻言没有任何惊奇,无动于衷道:“他要真如此想,就不会如此说了,小人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这不过是少年人气血上头,一时性起胡言乱语而已,不必当真!”
    “但所说也未尝没有道理,真传出闲话担心影响父亲声誉。”
    王恕很硬地表态道:“为父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所遭受的诽谤还少了?这点事情算得什么。”
    却说方应物一连等了两天,还是不见有王恕任何反应,这让他很失望,没反应就是没效果。然后他便主动去求见,但又听说王老大人去昆山察看水灾了,不在行辕中。
    方应物感到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气中,毫无用处。如果他知道王恕老大人始终只是将他当做不谙世事的少年看待,打的主意就是镇之以静,只怕更郁闷。
    不过王六小姐依旧热情,时不时前来看望,各种供应也都应有尽有。
    “小哥儿安心读书罢,父亲说等他回来,便安插你去府学跟着读书。苏州府府学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不知出过多少高才,近十年就出过状元和探花各一位,而且还可以结交不少未来栋梁。”六小姐劝道。
    方应物郁闷归郁闷,也真不想留下上学,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不好再对未来继母恶言恶语。
    这日,从老家带出来的随从方应石换上了新衣服,狠狠啃着新鲜大桃子,对方应物道:“我看留在这里也不错,吃喝不愁,住着也安逸。六小姐对待我们也甚好,不会受气。在哪里读书不是读书,何必一门心思去京师。”
    方应物没好气的训斥道:“没听说过老话么,温柔乡是英雄冢!你看看这才几天,你的志气全都消磨完了!把衣服给我换回来,以后不许穿新的!”
    “我又不是英雄......”方应石嘀咕道。
    方应物踢了他一脚,恨铁不成钢的斥责道:“几颗桃子一件衣服就把你收买了!让王英继续给你讲三国故事去!看看个头跟你一般高的关云长怎么为人做事!”
    教训完手下,方应物在寓处呆着烦闷,便向外面走去,想到城中散散心去。
    苏州府在明代一直是东南首郡、天下第一繁华富裕地方,全国的经济文化中心。若只是路过还好,但既然无可奈何的要住几天,那么出去看看也不算白来。
    不知怎的,方应物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本网文,书名叫《奋斗在新明朝》,这书主角李佑就是在苏州府起家,干了好几桩轰轰烈烈的事情,以白丁之身硬是名扬江左,成就了李探花名号。
    同为穿越者,自己行事还是不如那李佑不择手段肆无忌惮,连抄诗都抄的不如李佑惨无人道,女人方面更没法比,太失面子了。
    一边想着爽歪歪的李佑,一边唏嘘自己确实不如网文主角,方应物走出了辕门。
    方应石和两个军士连忙跟上。巡抚行辕的人倒是没有拦着方应物,因为方应物独身一人出去,家人行李都仍在住处,一看就不可能是逃走的模样,所以也就任由他出去逛了。
    看到背后三个大汉当保镖,方应物只有苦笑,虽然在陌生地方,但这安全感当真十足。应该没有多少不长眼的会来欺负自己这外地人罢。
    从巡抚行辕出来,并没有上船,只是安步当车向西而去。因为方应物知道,姑苏城最繁华的的地方都在西北。
    穿越以来,他在淳安县小地方住了将近一年,渐渐已经适应了百人小村、三里小城、人流稀少、平静恬淡的生活。
    猛然间了姑苏城逛起来,还真是生出几分新鲜,看到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店铺,感受着市井的喧嚣,方应物找到了几分上辈子城市生活的感觉。
    这是公元一四七八年地球上最发达的城市,方应物亲眼目睹之后,心里做了个考据结论。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阊门这里。穿过城门,外面却又是一番更繁荣热闹的景象,没有明显的城内城外区别。严格来说,从阊门外一直到枫桥这条线路才是商业核心区。
    过了五条河流汇聚之处的阊门外五龙桥,方应物看看已经是午时,便找地方吃饭。
    恰好上塘河边上有一处酒楼,是难得一见的三层建筑,在周围这片算是高点了。酒楼门楣上挂着“望远楼”的招牌。
    方应物登楼而上,一直到了第三层,看到临着雕栏摆了一排桌椅,大小样式不一,各自用屏风隔开,形成一个个的小空间。
    方应物拣了一处坐下,对外面望了几眼风光,便让店家上酒,又点了几盘实惠的菜肴。
    同时他叫三个保镖一同坐下,不过三人都摇了摇头,谁也不肯落座。方应物也不强求,便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即便不能一醉解千愁,但暂时忘了烦恼也可以了。
    结果他又想起了《奋斗在新明朝》里的李佑,那本书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现在身临苏州其境,难免会屡屡记起。
    如果是李大官人单身临窗喝酒,又被认出来,那么想必在一刻钟之内,就有附近的名妓美人蜂拥而至。甭管是卖身的还是卖艺的,估计到最后都是一个下场,既卖艺又卖身。
    烦闷的时候,方应物居然发现自己有点羡慕那个李佑的无拘无束,或者说毫无底线,这指的是心灵上的、精神上的。
    不知何时,背后屏风另一端也坐上了几位客人。方应物这边很安静,结果屏风另一边的话清清晰晰就能飘了过来。
    一开始方应物并未在意,只是猜测另一边也是读书人。因为听到他们不停的谈论刚出榜没多久的殿试结果,这这很正常,读书人凑到一起不谈谈功名才是怪事。
    但是过了一会儿,却听到那边有人猛然拍案,引起了方应物注意。
    “说起举业,我家也忒可惜了!三年前乙未科,若不是商辂在殿试时妒贤嫉能,我家兄长也不会失去登顶机会!”
    听到有人叫出了商相公的姓名,方应物立刻又加倍注意起来。
    然后便听到另一人迎合着说:“是哩是哩,那商辂生怕令兄夺了三元,那可是真正的连中三元,这便要抢他的风头,因而故意将令兄定为探花,这都是知道的。”
    “确实遗恨终身,若令兄拿下了状元,那就是真正的连中三元,比商辂的三元还要高。”
    “我看还是商相公心怀嫉妒,凭借首辅权势压下了令兄!不然令兄才华,怎会平白失去状元!”
    听到有人诋毁商相公,作为淳安人,作为商相公半个弟子,方应物感到出离愤怒。
    虽然那几人说的没头没尾,也没说出一个人名,但他当即就猜到前因后果了。
    这涉及到一个苏州名人,那就是三年前的探花王鏊,此人在历史上也是较有名气的大臣,也是一个超一流的考试达人。
    上一次科举年,二十五六岁的王鏊先后夺下了南直隶乡试解元和会试会元两个第一,险些就成为另一个三元。
    但是在最后一关殿试中,王鏊只是第三名探花,和连中三元的至高成就擦肩而过。
    乡试会试都是糊名,王鏊连夺第一名,但在相对最简单的不糊名考试中却只有第三,这就让一些阴谋论者心里产生了许多想法。
    当时首辅正是商辂,便有人猜疑说是商阁老为了保住自己唯一三元的身份,在殿试中故意把王鏊压到了第三名。
    方应物坚定地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这次听到屏风另一端有人称王鏊为“家兄”,他就可以猜得出,此人必然是王鏊的兄弟。
    看来在王家内部,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很是相信那些阴谋论啊。
    那位王鏊的兄弟还在大放厥词,“殊为可恨!说什么一代贤相,我看也是徒有虚名的伪君子!”
    方应物听不到也就算了,既然听到,怎能任由别人肆意诋毁商相公?
    当即借着酒意,狠狠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几声,屏风另一边的议论便因为干扰暂停了一下。
    方应物高声道:“我初至姑苏,便听到王鏊家如此浅薄污浊的话,只是楼下水塘太脏,找不到地方洗耳朵!”
    当即又作诗讥讽道:“领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与天横;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闲言信口生。”
    大意为:你们王家只不过出了个解元,就猖狂的不知天高地厚,便以为状元势在必得,得不到就像怨妇一般满嘴牢骚。
    骂几句也就算了,也许说过就完,但被作诗嘲讽对读书人而言就是很严重的打脸了。
    因为诗词是会在读书人圈子里流传的,万一传得广了,那比被辱骂还要丢脸十倍。
    方应物信口诵出这首诗,也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像是《奋斗在新明朝》里的李佑了?李佑便是口齿刻薄,唯恐不把事情挑大的做派,典型的江南狂狷士。
    这一定是他心情不爽又喝多了酒的原因罢,或者是想得太多,见景生情入乡随俗了?方应物自忖道。
    屏风另一边桌椅作响,有三人纷纷起身绕了过来,来到方应物这边。
    看了看自己这方三个壮汉保镖,方应物底气十足的也站了起来,与来者对立。
    果然对面三人都身着青衫儒巾,如同所料是读书人,不然也不会议论半晌科举功名典故。只是不知哪位是王鏊王探花的兄弟。(未完待续。如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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