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物不想掺乎征粮的事情,还有两点考虑没有说。一是今昔非比,他有点顾忌到自己的羽毛,不想太过操心俗务,参与太多了会在别人印象里降低自己品格;
    二是让族叔里长自己去锻炼一下处事能力,总不能大事小事都来烦他罢。要他当里长有何用处?还不如他方应物自己直接兼职了。
    又过了两天,是个不错的天气,方应物正在院中读书。他现在越发深刻的认识到,读书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一个预备秀才只是起点而已。
    深秋难得有如此明媚阳光,方应物没看完几页书,忽然又见到那位族叔里长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
    还没到身前,就听他连声大叫道:“小相公!大事不好了!”
    方应物有点不耐烦的问道:“又有什么事情?”
    “虽然秋粮一时收不齐,但可以分批解送。昨日我送第一批税粮到县仓,却被那县衙户房小吏告知,我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为上田了!”
    上田?方应物也很吃惊。淳安县是个山区县,田地状况差别极大,按照本县税务科则,田地是按照肥沃程度分了上、中、下三个等级的。
    税粮总量是朝廷规定的,然后按照一定比例分解到各个等级的田地中,上田承担的税收较高,下田承担的税收就比较低。
    从制度上这是要体现赋税均平的原则,以免出现上田和下田承担同样赋税的弊端。当然制度和现实不见得都是整齐划一的,操作中的人为因素那是另外一回事。
    花溪的田地不好不坏,从几十年前就被定为了中田,只需按照中田标准缴纳赋税。怎么突然之间就被换成了上田?这可不是好事情。
    具体的说,淳安县上田的赋税比中田多出三分之一,百姓人家都是宁可降低等次也不想升高的。凡是土地被升了等次,那只有一个原因,被黑了。
    方逢时有点六神无主,语无伦次的详细讲述道:“这次解送了三十七石正项税粮外加若干耗米,想着先交上去应付了这半个月的比限。
    谁知那管仓的小吏拿出田地籍册,道是我花溪田地从今年起都已经改为上田,要按照上田标准交税粮。”
    “慌什么!”方应物很镇静的轻喝道,直接问起关键地方:“这次涨了多少税?”
    “正项多了十二石,连上加耗多了二十四石。现在一共要缴纳皇粮九十八石,算上便宜给县衙胥吏的耗米,起码要交上去一百石!”
    方应物沉吟不语,心里简单算了算,从七十四石变成了一百石,这增加幅度可不低。
    增加三四十石税粮看似不多,但花溪地方人多地少,五六百口人守着一千亩地,粮食本来就只能将将够吃,多交税粮是个很让人揪心的事情。
    方逢时又诉苦道:“小相公看这可如何是好?那些胥吏如狼似虎,我在县里与他们理论半天,还被打了一顿,实在没法子了。”
    方应物这才注意到,方逢时衣服破了好几处,脸上略显青肿,看样子真是挨了打。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方应物肯定要想法子管的,而且是不能不管。这不但是打花溪的脸,而且是打花溪村头牌乡绅方清之父子的脸。
    内部纠纷也就罢了,如果被外人侵犯利益,方应物还撒手不管的话,那么就要“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普通百姓依赖乡绅不就图的被庇护有靠山,如果庇护不了,那以后谁还听你的?
    可是要从哪里入手?方应物又想起个问题,很是让他疑惑。
    国朝在制度上对赋税额度控制极严,天下钱粮总数是事先固定的,各地数量也是事先固定的,淳安县亦不例外,这是一条从太祖时起便定下的政治原则。
    地方可以在损耗、常例钱等偏门上做文章,但不能擅自增加正税。若未经朝廷许可便公开增加税额,那就是犯了政治错误,同时也会承担上盘剥刻蚀的名声。
    也就是说,花溪三村多交一份正税,那么县里肯定有其它地方少交一份,以达到全县正税总体不变的效果。
    那么是谁占了这个便宜,少交了税?这个问题很重要,侦探界有条定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想至此,方应物感到自己抓住了事情的脉络,立刻再次对族叔发问:“你既然去县里交过粮,那么你可听说有哪个地方减了税?”
    方逢时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次去县城,路上遇到了本乡慈溪那边的人,听说他们今年税粮比去年少了二成。”
    慈溪?慈溪胡家?方应物彻底恍然大悟,这根本不用猜了!真相就在这里面,而且真相也只有这一个!
    田地籍册都在县衙户房,修改田地等次和纳税额度,必须通过户房吏员!以胡家的实力,只要想做这种事,毫无疑问大概是能做成的!
    户房小吏的心思,方应物也可揣摩个八九不离十。方家这个新兴乡绅似乎底子不厚,看起来没那么可怕难惹。有胡家撑腰时稍微一下,还能顺便赚点好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胡家在方家这里算是丢了面子,无论是主动丢的还是被动丢的,必须找回场子,不然就相当于示弱了。
    上次他们在软实力上丢了面子,而且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机会,所以看来是想要从硬实力上找回来。用硬实力补回软实力,一力降十会,也算是一种做事的思路罢。
    其目的不但是要找回场子,还是要打击他方家的势头,维护老牌世家的门面。
    而且时机也选择的不错。方家真正的顶梁柱方清之去了京城,无论考试结果如何,至少在明年四月之前是不会回来的。目前只有他方应物一个小小童生撑场子。
    对胡家而言,这段时间便是最好的时机。不然等方清之回来后,情况只会比现在更加棘手。
    况且花溪和慈溪都属于梓桐乡,在一个乡里协调一下税粮问题只怕更简单,连县尊都不需要惊动。
    胡家啊胡家,怎么又冒了出来,手段还是不错,方应物叹道。这有点不好办,外祖父要收拾自己,自己反抗起来分寸很不好拿捏。
    不过火不出气,过了火容易被视为欺凌长辈,这就是晚辈的悲哀啊。
    方逢时看着方应物半天不说话,不像过去谈笑之间便计策百出,只站在那里想来想去,心里更没底了。
    他实在忍不住,出声道:“小相公你和县尊大老爷说得上话,要不去找县尊大老爷谈谈此事?”
    “那不行!”方应物一口否定道,这事怎么可能直接去找知县?知县不可能会帮他们出头的,这纯属自讨没趣。
    首先这次胡家似乎发了狠要出气,每个谨慎的人面临这种情况,都要斟酌一下。方应物不清楚知县会不会倾向于胡家,但可以确定,总不太会倾向于他方应物这边。
    其次,就算从实力对比看,方家解元尚未转化成硬实力,但胡家却已经有个老资格高官在朝。如果处置不当落了把柄,老大人一本奏折上去,他汪知县就可能要换地方了。
    这年头有没有红楼梦里那种护官符不知道,但若是真有,胡家必定在淳安县护官符上面的。
    第三,无论结果如何,县里税粮一粒也不少,只是谁多交谁少交的问题,影响不了政绩。所以汪知县毫无必要在两边之间硬出头,何苦吃力不讨好?
    往诛心里想,说不定还巴不得地方乡绅之间斗得你死我活,这样外来户地方官才好两面骑墙、渔翁得利。如果是他方应物当知县,肯定便这么做了。
    而且方应物从前几次打交道的经验看,汪知县本身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把希望完全放在他身上,不是很靠谱。所以还是要靠自己好。
    “那还有什么法子?”方逢时问道。
    方应物嘿嘿笑了笑,“你去村里点起人马,只要青壮,人数有二三十个就行!明天随我走一趟!”
    “那再多找些人,将王家和程家都叫上,纠集上百青壮不成问题!”听到主心骨下了决心后一声令下,方逢时登时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要那么多人干什么?”方应物诧异道。
    方逢时慷慨激昂道:“胡家虽然读书厉害,打架却不见行!这次程王两家也遭殃,三家一起出力,不信打不过胡家!”
    方应物哑然失笑,看不出这族叔还挺好斗的。他险些忘了,这种宗族聚居的地方,大家族之间起了纠纷,械斗乃是常事,难怪族叔听到他召集青壮,便以为他要用武力解决问题了。
    “用不了这许多人,而且只用我方家的人就可以了。要去县里,不是找胡家。”方应物阻止了准备在花溪大点兵的族叔。
    不是与胡家械斗?方逢时莫名其妙,“那要作甚?”
    方应物言简意赅的答道:“去欺负人!”
    “欺负谁?”方逢时更糊涂了。
    “在县里谁欺负了你,我们就欺负回来!”
    方逢时心有所悟道:“你是说那些胥吏?这行么?”
    方应物傲然道:“为什么不行?胡家我惹不起,还惹不起这些贱人么?我父亲好歹也是解元老爷!”
    “小相公好主意!”方逢时也不是完全无能,登时领悟到了方应物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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