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小将身后有人叹了一口气,文弢听到这声音耳熟,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抬眼望去,见那小将身后,一个身着玄色大氅,以兜帽盖了头脸的男子揭了兜帽,露出脸来。
    文弢定眼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自觉就要跪下。那男子出言道:“免礼,今日是某冒撞了。然此刻必须出关,迟则恐生巨变。”
    文弢赶紧应了一声是,正要接着说什么,那男子已经复又戴上了帽子道:“老文,你今日没有见过某。”
    文弢抿了抿嘴,挥手示意手下开城门,默默站在道旁恭送。
    绞盘吱吱呀呀作响,大门缓缓打开,门洞之外,漆黑一片。
    一阵夜风从门洞外灌入,奕桢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翻身上马,带人出了城门。
    老文站在城楼之上眺望,远去的一袭玄色身影,如一滴墨汁溅入了砚池之中,渐渐消失不见。
    阳光洒在盛乐宫的金顶之上,窗外也渐渐露出天光,亮了一夜的酥油灯渐渐黯淡了下去。
    嘉楠仍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玉琼心里焦急,不敢进去,吩咐人去寻阿日斯兰,请大汗早朝事了便抽空一见。
    不想阿日斯兰竟然一早就自己来了,早朝竟是罢了。
    玉琼上前行礼,忧心忡忡:“也不知道殿下遇到何事,自回来之后,也不见笑,婢子们与她说话也似乎没听见。见了信之后,更是哭了起来,难道竟然是法术失败了不成。”
    阿日斯兰纵然心知肚明,但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疼:“朕知道了,也许是额尔德穆图的法力未够,或许你们殿下未能如愿吧。这不要紧,过几月,再做一次,一次不行再多来几次,总归是会好的,前几次不是很有效吗?”说到最后,他似是忘了压住嗓音,声音高。这声音传到内室,嘉楠的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颤,情不自禁高喊了一声:“不要!”
    阿日斯兰听她语调含悲,虽然心痛,又不免有几分窃喜,赶紧冲进屋问:“惠和妹妹可是大好了?”
    嘉楠抬头看他,虽极力想要稳住心神,可还是没能平静下来,终究还是带有几丝颤音:“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大汗。”
    “惠和妹妹请讲。”
    “天龙血是何物?”
    “妹妹是想问这个.......那是阿尔捷金马......”
    “别骗我!我不想遣人到大宛国去核实!”
    “惠和妹妹!别问了......”阿日斯兰别过脸“妹妹大好了,表兄欢喜得很。”
    嘉楠凝神望去,他的脸上那打心底里涌上来的喜悦绝不是作伪。
    她心中怅然若失,似被什么狠狠揪住:“大汗,昨儿的安神汤我没喝,做完法也没睡着。”
    阿日斯兰回想起什么,脸色变了几变:“妹妹都听到了?”
    嘉楠轻轻点点头。
    阿日斯兰苦笑一声,又故作轻松道:“不敢骗妹妹说那都是假话,只是额尔德穆图确实危言耸听有些过了。我练有拓跋家独有的九转天龙诀,这血气将养几年是必要回来的。”
    嘉楠哪里信这话,杏眸之中泪光闪动,满是愧疚。阿日斯兰哈哈一笑问道:“妹妹与我是什么样人?”
    嘉楠目光微凝,听他分说。
    “你我出身皇族,身负社稷,一肩重担,此身岂可为......仁义......轻拋?”
    他言辞恳切,嘉楠几乎就要相信,如果.......没有前世的亲历的话。
    这个男人,为了她,不仅甘愿付出性命,也放弃了自己打拼下的江山。
    酸涩涨满了嘉楠的胸膛,愧疚与感动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连思考也随之停滞。
    她下意识里选择相信那一丝的可能“若是好生将养修炼,是否可以恢复如初?”
    阿日斯兰爽朗地笑了:“妹妹以为呢,若是没有补救之法,就算我愿意莽撞,国师难道会由着我性子来?”
    提到额尔德穆图,嘉楠想起一事问到:“国师不是说,将养之时不能过于劳心劳力?”
    阿日斯兰干咳了两声道:“我自是会注意的。只是大漠一统不久,章法未全,不免要着紧些。那些王爷们一个个不是好相与的,交给他们到底不放心。”
    “不如交给我罢!”嘉楠冲口而出,见阿日斯兰一脸错愕,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她已非和宁皇后,北漠的国事,岂有天南的镇国公主插手的道理。
    她脸上热的发烧,慌忙想要解释,不想阿日斯兰错愕之后,脸上竟浮起狂喜的神色,大踏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长生天啊,莫不是我在做梦!嘉楠,嘉楠!我真是得天之幸!”
    嘉楠先是为自己口出妄言羞赧慌乱,继而被阿日斯兰这一举措彻底打乱阵脚,死命推他道:“大汗,你别误会!嘉楠一时口出狂言,北漠国事没有南朝女子插手的道理,大汗还请忘了吧。”
    阿日斯兰目光灼灼,她下意识扭头避开。阿日斯兰认真道:“嘉楠,你知我后宫未有其他任何女子,我的心中从来只有你一人。今日就传旨册封你为我的可敦,与我共治这大漠天下可好?自那年在天京第一次见到你......”
    “大汗,请慎言!嘉楠已经嫁了人,成了家!”
    “嘉楠,原来你担心这个,”阿日斯兰宽她的心“我不在乎这些。那个奕桢从前救了你,我愿想着必是靠得住的。想不到到底还是权势迷了眼,伤了你的心,你若是来日想要报仇,我领着北漠的儿郎去斩了他!”
    “不,不是这个意思!”嘉楠摇头“我不能嫁给......”
    不待嘉楠说出那个“你”,阿日斯兰忽然放声道:“垣统领在外头可是有什么事情?”
    垣钧急冲冲地走进来,口称有要事回禀,但说完了又只管左右顾盼不言语。嘉楠顾不得与阿日斯兰磨牙,目光微闪,对阿日斯兰道:“大汗切勿莽撞拟旨,嘉楠改日与大汗解释。”
    阿日斯兰笑眯眯应了,出了门去,方便垣钧回禀。
    垣钧方压了嗓音道:“属下有一事回禀,或许其中有诈,还请殿下万万冷静。”
    嘉楠心绪不佳:“难道孤是个很喜欢大惊小怪的人,还有什么奇事没见过,把你惊成这样。”
    垣钧说到:“属下今日见着几位故人。”
    “是谁?他派人追来了?”嘉楠垂了眼问到:“哼,都隔了这么久,怎么又追过来了,可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么”
    “是青影的统领廷大人,似乎还有......”垣钧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停了一下。见嘉楠在凝神倾听,他极快地接下去说到:“似乎还有陛下!”
    嘉楠的脸上不禁露出困惑的表情,是天麟?还是奕桢?先前倒是有传言朝中有趋炎附势之徒,有奏表请他进位摄政王,称九千岁,不是听说已经驳斥了吗?以奕桢的性子,几时如此冒进狂妄了。若是身边人非要黄袍加身......嘉楠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出声道:“那天麟怎样了!!!”
    垣钧知道她是想岔了,赶紧描补道:“是......先帝。”他见嘉楠更是不解,顾不得大不敬道:“是殿下的弟弟。”
    嘉楠猛得直起身问到:“是嵩儿?嵩儿没死?和廷鹤在一起?”
    垣钧先不自觉地点点头,马上又摇头道:“看着面容是极像的,但是比从前长高了许多,也不敢就说一定是。廷大人护在左右不假,旁边还有几个侍卫,瞧着倒是原来禁军的老人儿。 ”
    嘉楠喜不自胜,虽然明明早就已将奕桢引为仇寇叛逆,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松,自己都没注意到语气和缓下来,喃喃自语道:“原来他没有杀了嵩儿,那嵩儿他们现在哪里?”
    垣钧回道:“西华门外不远。若是快马加鞭,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
    嘉楠再按捺不住“速备马!”
    ☆、难归
    垣钧得令,旋风一样闪出门外吩咐,玉琼在院子里也听了阿日斯兰说册封可敦之事,她时常为嘉楠日后安身之处悬心,如今禁不住喜不自胜。见垣钧来打岔,心中不免怪罪,不由得拧了眉毛问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要事,不能等到今日大事完毕之后再报!”
    垣钧目光闪了闪,抿了嘴没说话,低头要走。
    一行人护着嘉楠匆匆往那小院儿赶去。垣钧先上去叫门。过了好半晌,方才有人来把门开了一道缝。垣钧压了声音道:“去禀告你们公子,他的长姐来探他了。”
    垣钧这张脸,门子是认得的,故而他从门缝里往外垣钧身后看了看。此时天色微明,外头一行人都是高头大马,中间一位贵女有面纱遮了脸,也看不太清是不是公主殿下,只得一溜烟回去报信。
    嘉楠等在门外只觉得心急如焚,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吱呀~”一声大开,一个清癯的老人带着一个高壮的男孩急切地走出来。正是廷鹤与萧嵩二人。廷鹤熟知嘉楠模样,虽然她蒙了面,仍旧远远地认出来,不由自主跪下去道:“殿下千岁!”其他的南朝侍卫们见此,也纷纷跪下请安。
    萧嵩先有几分踌躇,但看到嘉楠已经激动的下得马来,对他张开了双臂。萧嵩忍不住心中激荡,嘴里大喊了一声“姐姐!”,几年来的委屈与害怕化作泪水夺眶而出,疾跑几步向姐姐怀中奔去。
    就在此时,忽然生变,斜刺里不知道哪里冲出一小队身着皮袍,手持弯刀的武士,举刀就往萧嵩身上砍去。
    廷鹤尚跪在门槛之内,离萧嵩数步之遥,又低着头行礼,反应不及。好在原先开门的侍卫恰在门边,本来也是奕桢千挑万选的好手,一个箭步上前,隔开了行刺之人。
    垣钧大喝一声:“保护殿下!”带来的侍卫们围成一圈,把嘉楠围在当中。嘉楠急的跺脚:“速去救嵩儿!”垣钧只管带人团团护住嘉楠。
    就在此时,门里头的廷鹤已经带了南朝侍卫们迎上忽如其来的刺客,战作一团。嘉楠本来心焦,定睛一看,行刺之人身手虽然不错,较之廷鹤并几个禁军中精选的好手充作的侍卫,还是多有不如,逐渐落在下风。垣钧这头见嘉楠没有危险,也指了几个人上前襄助,自己还是提了剑护在嘉楠身旁。
    也不过盏茶功夫,刺客渐渐落了下风,领头那个似乎不甘心,对身边人低声吩咐了一句,只见几人换了打法,招招狠辣,全不顾自己空门大现,似是要以命搏命。廷鹤哪容得他们得手,欺身上前,抓住破绽,只三招就结果了冲在最前的两人。
    不想此时有人趁他不备,绕到了廷鹤身后,恰冲了到萧嵩面前,萧嵩看见明晃晃的大刀对自己落下,吓得腿也迈不动了,脚下湿了好大一滩。
    幸好旁边一个侍卫接过这一刀,这侍卫也是好武艺,蹂身而上,使出小擒拿手顺着刺客手肘一带,来人手上一麻,小臂回折,眼睁睁那刀尖儿往自己喉头刺来,可惜被制住动惮不得,活生生被自己的弯刀刺破了喉。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到萧嵩身上,吓得他哇啦啦叫起来。
    嘉楠这提起的心好悬才放下来,放声喊道:“嵩儿!快躲起来!”
    不想萧嵩不知道为什么,不仅不跑,反而大喊起来:“姐姐!嵩儿无功于社稷,愧受大位,愿写下诏书,禅让与姐姐!”
    众人没想到此时此刻,他突然喊出这么一句,齐齐楞了。那先头救他之人更是忍不住目露异色。
    嘉楠没想到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下意识问到:“你说什么!”
    可萧嵩脸上现出一脸惊骇凄惶之色:“姐姐救我!”。原来那刺客竟然命大不死,向萧嵩射出一只小巧的□□!
    那先头救他侍卫脸上糊了一脸血,如今也看不清楚五官到底是谁,他回头见萧嵩还楞在原地迈不开腿,大喝一声:“公子快回屋去!”情急之下挥手一掌,似要把他往院子里推。不想仍旧晚了一步,萧嵩惨叫一声,吐血倒地。
    嘉楠肝胆俱裂,忘了凶险,冲到萧嵩身侧,只见萧嵩的手脚轻轻抽动,口中大口大口涌出鲜血。
    “嵩儿!嵩儿!你看看姐姐!你看看姐姐啊!”
    萧嵩嘴角扯了扯,似是笑,又像是哭,嘴唇动动想要对她说什么,可是发不出声来。嘉楠只得埋下头,尽力凑上去听。
    ......
    嘉楠纵使痛如万箭穿心,可萧嵩最终还是在她怀里合上了眼睛。
    风声呼啸,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她已经无心去理。
    父皇、母后~
    楠儿愧对重托,弟弟们~一个都没能保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都平息下来。
    廷鹤押了一人到她面前来请罪。
    是那拨北漠刺客的头领,这人不仅功夫平平,嘴里说话也颠三倒四。廷鹤不是很通北漠话,皱了眉道:“莫不是北漠可汗不欲公主见了亲人?”嘉楠看了那人一眼,把目光转向那意图营救萧嵩的侍卫。
    这人满脸血痕,嘉楠轻声道:“擦干净,孤看看你。”
    那人院子里捞了一把凉水抹脸。
    嘉楠认得这张脸。韩骥,奕桢麾下曾经最年轻最有活力的亲兵。
    她闭上眼睛,指甲掐进掌心。
    半晌之后,方睁开问到:“为什么?”她摊开掌心,一枚袖箭静静躺在那里,箭尖很光洁,没有丝毫血渍。
    韩骥张了张嘴,到底辩解不出什么,最后颓然垂下了头。
    万磊先是不解,次后忽然恍然大悟,满脸的不可置信,上前一拳打塌了他鼻梁,鲜血重新糊在韩骥脸上,滑稽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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