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意识到失言,赶紧住嘴。弈桢却敢紧追问:“疼了多久?”
    嘉楠没吱声,把头轻轻偏向内侧,埋入弈桢胸膛里。弈桢急的没法:“到底疼了多久啊?”
    嘉楠轻声道:“一日一夜。”
    弈桢心中一疼,手上紧了紧,把嘉楠又往怀里搂紧了些,柔声安慰她,又像安慰自己:“这次不会的,咱们的孩儿一定会很乖的。”
    嘉楠心中又是甜,又觉得酸,眼泪无声的顺着脸颊淌下,洇湿了弈桢的前襟。
    到了产房之内,稳婆等安置好嘉楠,请弈桢在房外等候,弈桢断然拒绝。稳婆等再三劝到:“产房不吉,驸马在外面静候佳音便是。”
    嘉楠也劝他:“你在外头候着就是,一会儿形容狼狈,我不想你看到。”
    弈桢还要再拒,见嘉楠忍痛软语相劝,心中实在不舍,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出去之时还再三再四回首:“楠儿,我就在外头,你想我进来陪你,只管唤一声!”
    弈桢在产房外踱来踱去,从红日高照,熬到日头偏西,听里头开始还算安静,过了申时,嘉楠的□□呼痛之声似乎越来越难以抑制。弈桢心中焦躁,黑了脸在院中瞪着门帘发呆。
    忽然他听的里头嘉楠的喊声凄厉起来,夹杂着稳婆的惊呼。他再按捺不住,掀了帘子冲进去问到:“出什么事了!”
    不等稳婆回话,他视线先落到产床上到嘉楠身上。果然如她自己所说,形容狼狈的很。如云的青丝如水草般乱糟糟散落在床上,已经被汗水打湿得一绺一绺的,脸上说不清楚是汗还是泪,一张小脸素白,五官因用力和疼痛变得格外扭曲。
    他一个健步上前,一把抓住嘉楠在空中徒劳挥舞的手:“楠楠,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嘉楠紧紧攥住他的大手,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变的青白:“阿桢,我若是不成了,你好好养大天麟。嵩儿大婚亲政之后,不论政事如何,你赶紧走,带天麟走得远远儿的,永远不要回来!”
    弈桢大感不详,呵斥到:“胡说八道什么呢,你会好好儿的,咱们要一起活成老妖怪!”
    嘉楠语声悲切:“阿桢,对不起,楠儿又要负你了。一会儿我就让稳婆敢紧把天麟取出来,迟了就连咱们的天麟也保不住了。”
    弈桢一头雾水,只觉得胸膛中有极要紧的一块被生生剜去,他紧紧攥住嘉楠的双手:“你是老天爷还给我的,不许走,我不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个孩儿我不要了,我只要你!”
    嘉楠脸色惨白,嘴唇乌青,有气无力道:“嬷嬷,给驸马好生说。”
    一个产婆战战兢兢上前说道:“驸马爷,孩子是寤生,生不下来的。”
    弈桢茫然,寤生?
    产婆硬着头皮接着道:“此刻孩儿若出得来,就活了。若再不出来,就是......就是一......一尸两命!”
    孩子能活?那他的楠楠呢,怎么不说孩子他娘?
    弈桢的眼睛空空,没有半丝神采:“孩子能怎么活?”
    “孩子是立生,产道狭窄,故而出不来,只要产道扩开,自然就能出来了。”
    “扩,怎么扩?”
    产婆声音发抖,战战兢兢道“用......用剪子剪开。”
    弈桢大骇,怒目圆睁:“你说什么!”
    产婆吓得匍伏在地,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嘉楠叹了口气道:“阿桢,你过来。”
    弈桢跪在床头,含泪悲声道:“楠楠,咱不要这个孩儿了,我只要你!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一定!”
    产房内稳婆、宮人,无不动容,满室抽泣之声。
    嘉楠心中酸涩,把弈桢的手贴在自己脸颊:“阿桢,能有这几年,已是我们赚来的。楠儿要去了,你好好保重,再迟孩子就保不住了,他出不来,我还是活不了。”
    弈桢拼命摇头。
    嘉楠感受到腹中生灵越来越挣扎无力,心中焦急,凄声道:“桢哥哥,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是活不成了,你现在很狠心,还能保住咱们的孩儿。别叫我白死!”
    弈桢脸上木然一片,如行尸走肉一般:“你死了,我也不活着。要这个累赘做什么。”
    “阿桢!”
    弈桢只把头埋在嘉楠枕边,任泪水在脸上肆掠。楠楠,你不懂,你的眉尖儿皱一皱,我的心尖儿都会疼起来,别说拿剪子剪你的肉,那不如先挖了我的心。就算我自私好了,要死咱们一家子一起去死。没有你的世界,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再不想重来一遭。
    ☆、天麟
    “玉琼!”
    “婢子在!”
    “叫侍卫来把驸马带走!”
    “殿下!”
    “你快去!.......王嬷嬷,快剪,孩子要撑不住了!”
    “锵~”王嬷嬷脖颈上多了一柄寒光凛然的剑刃。
    弈桢几乎要崩溃,脑子里只有不知该往何处发泄的愤懑,怒吼道:“谁敢动手谁先死在这里。”
    众人皆瑟缩不已,嘉楠气力不济,有气无力的哭道:“阿桢,你别耍横,快放下,天麟等不起了!”
    “我方才说了,有别的法子便罢,没有就是咱们一家子的命,你死了,我也不活着。这无父无母的孩儿又生下来做甚。”
    “王嬷嬷动手!这是钧旨!”
    “你试试!”剑尖儿往前送了半寸。
    本来颇有些嘈杂的产房内,现下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驸......驸马爷......既然如此,让奴婢试试转胎之法如何?”有人打破僵局,是其中一个姓童的嬷嬷。
    弈桢道:“快说!”
    嘉楠并不赞同:“先前已经说过此法了,只怕来不及,孩儿久不得出可怎么好。”
    童嬷嬷谨慎道:“殿下不嫌小的冒犯,只要配合奴婢的手法,六七分把握还是有的。”
    嘉楠还在犹豫,弈桢已经没口子答应了.童嬷嬷道:“还请殿下跪于床上,胸口尽量下伏。”
    嘉楠行动不便,弈桢敢紧上前温柔地抱起她,帮她摆好姿势。童嬷嬷挽起袖子上前,侧头对弈桢说到:“驸马,务必扶稳了殿下,奴婢手上须得使重劲,殿下要遭大罪了。”
    弈桢上前一手环过嘉楠的前肩,一手托着她的头靠入自己怀中,脸颊轻轻贴上去道:“楠楠,我陪着你,你一定会好好的。忍不住了你咬我。”
    话音未落,嘉楠吃痛惨叫一声,童嬷嬷上手开始用力推拿她肚子。弈桢心里疼的没法,只能在嘉楠耳边不住轻语:“楠楠~挺住!”
    玉琼怕嘉楠咬了舌头,送上帕子,弈桢伸手拨开,把手臂送到嘉楠嘴边道:“咬我。”
    嘉楠感受到腹中胎儿随着稳婆推拿转动位置,又是欣慰,又是疼痛,神情恍惚,也分清许多。嘴边送上一物,也未加思索,张口就咬。血腥味激出嘉楠心底里的一股韧劲,助她抵挡腹中一阵阵犹如钢刀转绞的疼痛。
    弈桢对手上的疼痛恍若未决,只忧心看着嘉楠的神色,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头发湿得像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忽而他手上感觉一松,嘉楠再次凄厉地“啊!”了一声,腰部往下一沉,螓首轻抬,似忍受着较之先前更大极大地痛苦。几个产婆欣喜地说到:“缩脚了!转臀位了!露出来了!快快快!”
    弈桢半通不通,但从产婆的口气似乎听起来是好消息,不敢泄气,敢紧凑到嘉楠耳边道:“楠楠,成了,你加把劲!马上就过去了!”
    嘉楠觉得一股大力想要把自己撕裂,要从体内喷薄而出,小腹坠胀的厉害,汗水和泪水已经让她的视线模糊。但她听到有人在她身边喊:“吸气!用力!吸气!用力!”
    她一心跟着那指引动作,忽然,腹中仿佛一空,整个人也仿佛一空。有产婆狂喜的呼喊:“生了!生了!”
    孩子生了?她的天麟?孩子还好吗?怎么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嘉楠先是一喜,随后赶到巨大的恐慌。她自以为是厉声喝问:“孩子还好吗?”其实在弈桢听来,声音就和蚊子哼哼一样。
    弈桢根本没想到孩子,听她一问,才茫然转头望稳婆看去,恰见到童嬷嬷倒提着一个婴儿,大大的手掌往孩子屁股“啪啪!”两声打过去。那孩子忽而用劲一蹬腿,哇哇大哭起来。
    稳婆这才擦了把汗,把孩子抱起,凑到二人身边,大声报喜到:“恭喜殿下,恭喜驸马!殿下生下一位小世子!”
    那孩子在稳婆身上不安分地蹬着腿儿,两只小手在空中不停的挥舞,嘴里哇哇哭着。一屋子的人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祝贺恭喜之声不绝于耳。嘉楠感觉整个人都已经被掏空,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弈桢抱起她,像拥着一片云朵,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引看向童嬷嬷手中的孩子:“楠楠,看到了吗,咱们的孩儿。谢谢你!”
    嘉楠强自提起精神,看了襁褓之中的孩子一眼,欣慰地笑了笑,就觉得精疲力竭,任由弈桢与宮人们替她收拾整理,头一偏,倒在弈桢怀中沉沉睡去。
    嘉楠再次醒来,已经是一日之后。她刚一醒,旁边就传来弈桢低沉暗哑的声音:“你醒了?想吃点什么?”
    嘉楠随口道:“饿得很,不拘什么先来点垫腹的东西。”
    玉琼很快领着人来在她床塌上支棱起小案,布菜盛粥,弈桢扶着她慢慢坐起,一边往小案上看去,粥倒是熬的极香浓,厚厚的米油附在上头,但盏碟里都是些清淡小菜,一边皱着眉头一边问到:“怎么就吃点这些?”
    玉琼解释:“太医有交代,殿下现在是虚不受补,过几次才可以进些有补益的。”
    嘉楠眨了眨眼睛道:“什么时辰了,昏天暗地的怎么也不掌灯。”
    玉琼看了看外头道日头讶道:“酉....”
    弈桢手中微微一顿道:“酉时都过了好半天了,我吩咐她们不可太早掌灯免得晃了你的眼。现在眼睛不迷瞪了?那叫玉容把灯都点上了。”
    嘉楠点点头道:“净了面,眼睛也舒服好些了,叫她们把灯点上,再把天麟抱过来我看看。”
    弈桢冲窗边的玉容微微使了个眼色,玉容点点头退下了,须臾悄无声息的带了宫人,送了好些明亮的灯盏来。
    嘉楠侧头挡了眼睛道:“可是作怪,点这么多晃得我头晕。”她微微摇摇头,又努力的揉揉眼,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声音软弱无力:“阿桢,我好像看不清东西了。”
    弈桢心头一紧,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嘉楠一把抓住他手指,绝望道:“别晃了,只有个影儿,但是看不清!”
    太医很快赶来,两三个太医都仔细的检查了嘉楠的双眼,又碰头商议了良久,方安抚他二人到:“无事,殿下生子受了大罪,用力太过,眼睛也受了伤。臣等给殿下开一个清肝明目等方子,殿下务必好生将养,过几日慢慢儿就养回来了。”
    嘉楠这才松了一口气,绷直的脊背软瘫下来,靠在弈桢身上。弈桢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忍不住叫了一声:“阿弥陀佛!”
    嘉楠精神放松,倒有心思与他调笑到:“动不动喊起阿弥陀佛来,大将军竟像个村妇。”
    弈桢伸手端了粥来喂她,一边喂一边说:“佛法也是有灵的。我......从前常求佛祖。”
    嘉楠猛然想起前世里弈华提过,弈桢用含光剑自刎前最后一句话就是宣了一声佛号。正要说点什么,忽而听到孩子的哭声,赶紧循声望去。只见模模糊糊一团矮矮胖胖的影子迎面走来。
    弈桢从奶娘手上接过天麟,送到嘉楠跟前说:“你看看,咱们天麟长得极白净可爱。我看倒是像你多些。”
    嘉楠轻轻把手放在孩子脸边抚摸,天麟仿佛感受到这是母亲的爱抚,伸手牢牢抓住她的手指。嘉楠轻轻挣了一下,竟然还没有挣脱出来,不由得笑了:“这孩子劲儿真大,只怕好似随你。”
    弈桢洋洋得意笑了“那是,虎父无犬子嘛!”
    嘉楠打趣他:“现在喜欢啦,昨天谁放狠话不要孩儿来的?”
    弈桢咬牙道:“还敢说我,要不是我坚持,照你那样胡来,你忍心让咱们天麟变成没娘的孩子?”
    嘉楠一时语塞,脸上讪讪的。弈桢恨道:“我当时真恨不得揍你!”
    嘉楠夸张的皱起鼻尖儿:“你敢欺君!”
    弈桢挥手让屋内人都退下,轻轻抵着她的头,在她耳畔低语:“若不敢欺君,哪儿来的天麟?”
    嘉楠叫他嘴上的热气呵得样样的,被他话里的意思更是臊得脸上发烧:“当着孩子的面儿,胡说八道什么呢!”
    弈桢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道:“只怕不欺君才要被治罪呢。殿下说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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