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也只一言不发地靠近看过一眼,听对方讲过一句话。从她和何昱入主凝碧楼的那一日起,那个人就自尽死了,那时候,新任的凝碧楼主默然许久,淡淡地说了一句,厚葬。
    那个人是楼里的上一代高层,是金夜寒楼主的左右手,在日日议事同居的耳鬓厮磨间爱上了她。他曾三次不请命而离去,替金夜寒剪除谢拾山的羽翼,亦三次将谢拾山击成重伤。人心如海底磁针,后来,金楼主随意寻了个由头将他关在这里,与四壁兵刃为伴,了此余生。
    她来到神庙里的第一日,黑衣人坐在窗边工工整整地写着簪花小楷,满满地三张纸笺,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对方的绝笔,虽然就连这样的诀别书,都被何昱阅后即焚,再也不曾有第二个活人见过。
    朱倚湄进去的时候,那个男子微微抬头——他已经被囚禁斗室二十载,满头霜发如雪,神色却不见苍老。她看见对方旁边有厚厚一叠白绢,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察看。
    那人立时抬手拢住了面前的纸卷,转向一旁的白绢,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我在记录这里每一把兵刃的故事,你看,长安抔、七星剑、簪缨、辉珞鞭,每一件兵刃都有一段来历和故事。”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一串没有用力的气音,又仿佛害怕惊扰到了什么。
    朱倚湄站在那里看着,恍然间就觉得,那些东西成了他这二十年里唯一的慰藉。那人没有再理会她,挥笔独自沉浸在某个遥远的故事里,她看了一会,就离去了。
    后来何昱给他办了很体面风光的葬礼,不曾将他当作楼中的叛逆之臣对待,葬礼上是一张久远的泛黄画像,画上的男子在窗口的夕照里微微而笑,鬓发间的红穗和场外夕阳、眉间丹砂作一色,像一片脆弱到透明的秋叶。她献上了一束白绢,行了一礼,静默离去。
    如今,七年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朱倚湄低低地感叹了一声,将脸颊贴上璃若冰冷的刀刃——若是人心易变,譬如那个人,譬如她自己,譬如长渊,是否只有这些刀剑才是永恒?
    夜幕深如坠,许久之后,窗外有一只雪白的鸟扑簌簌飞去,黑豆似的眼珠转了转,从凝碧楼的每一处角落上扫过。白鸟的腿上绑着厚厚一叠卷起的纸,它飞得有些吃力,却仍旧很快一飞冲天,消失不见。
    “湄姑娘”,在夜色最深最黑暗的午夜前,忽然有一道女声平平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这是谁?怎么走到近前来,她竟然还没有发觉?朱倚湄悚然一惊,直起身来,蓦地觉察到眼前一黑,有一道人影如凌波仙子翩然掠直,站定了,她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惊愕万分:“寒衫?”
    “不对,你是云宗主!”她失声,终日冰冷倔强的脸容上咔嚓裂开一条缝,有难以掩饰的震惊一掠而过,却很快维持住了平静,冷然,“不是让你短时间内不要同我直接联系吗?你这一路过来,可有人看到你?”
    她的声音充满了疑虑,低低地说:“你这样太容易暴露了。”
    站立在台阶一端的女子身着广袖流仙裙,声音泠泠如环佩相击:“不必担忧。”她手腕一翻,掌心玄铁令牌的字在月光下历历在目,那只有孤零零的“玄衣”二字。
    “楼里的玄衣影杀,怎么会是你?”朱倚湄倒抽一口凉气,接过来仔细端详那一面令牌,确认无误。楼里向来是不知道影杀的真实身份的,唯有他们接任务时才会来楼中,像暗影一样来去无影踪。
    等等,玄衣影杀的任务……她是被派去击杀陆栖淮还是阿槿?
    看出她的疑惑,云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顿足如风掠来,无形无影,用近乎耳语的奇特语调低声道:“在汝尘小镇,我接受了扑蝶令,去击杀一个人。”
    “谁?”朱倚湄暗自警惕,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寸。
    “陆栖淮。”云袖话音淡漠,垂下眉眼,神色望不真切,“我与他同行月余,生死交关四次,先后动手六回,还是没能杀得了他。”
    “何必交浅言深。”朱倚湄亦敛了眉眼,手指抚过袖口,淡淡,“云宗主上次问我,那个假扮你的凝碧楼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让我来告诉你。”
    “她是另一个你。”朱倚湄近乎无声地说。
    正文 第129章 荒草盈丛棘其一
    那一天长夜过去,晨光熹微的时候,沈竹晞跌跌撞撞地在涉山间奔跑。
    胸臆之间有一团火猎猎燃烧,穿风渡水、涉阶踏草,长风冷然卷起他衣衫长发,交织成网阻挡在眼前,那团火却只越烧越旺。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笑话——为什么他一度把自己看得这么高,认为能让一个萍水一面的人甘愿陪自己出生入死?在自以为是挚友的人心中,他被当成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么久,甚至在墓室的引梦将此揭破后,他还绞尽脑汁地思虑为对方开脱。
    脚下磕磕绊绊,虽然离去前,料想纪长渊已经无声无息地帮他解开了毒,沈竹晞这样长途不顾一切地狂奔之后,还是觉得渐渐脱力,袖间的朝雪也一晃而下,险些滑落在地。他脸色苍白,短暂地一停足拭去了满脸的汗水,四周都是涉山的一部分,青山苍翠,绵延如海,长风摇动着叶子细细沙沙,如同无数双深邃的眼瞳静默地注视着他。
    就像……他和陆澜两次并肩在夜空下时,陆澜双瞳朗如天穹的模样。
    沈竹晞恶狠狠地急速摇头,像是要把纷涌的杂念甩出去,怎么又想到那个人了?他愤懑不解地掠衣躺下,卧在松软的草地上,闭眼休息,静静聆听着晨风过耳,像是手指轻轻拨过喑哑的心弦。他心乱如麻,想强行定下神来,好好地理清楚这件事。
    然而,阖上双上,思绪就如流水难以止歇——从夔川城道路上擦肩而过的初识起,一幕幕光影在脑海中如惊电掠过,沈竹晞把身体蜷缩在一起,只觉得仿佛朝雪凌厉而狠绝地一招贯穿胸口,那些同行与共,携手并肩,琴河燃犀里的背水一战,瀚海雪原上的策马疾行,甚至南离殷府前的濒临绝地,他以为自己触到了陆栖淮的内心,真正地走进了自己的友人,然而现在回首冷然看去,那个人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置身在重云深处,摸不清、寻不到。
    沈竹晞慢慢用手捂住脸,极缓地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泣,却又慢慢吞咽回去。这些日子来,想要伸手抓住的那只手总是由他伸出的,却被陆澜一次一次不着痕迹地推开。陆澜放莲灯时的那种神情,悠远而似诀别,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时他就知道,陆澜一个人被困锁在过去里,不管他怎样努力,也不能把对方拉出来。
    而现在,对方看着他,眼睛里却是另一个人,由不得他再不放手了。
    可是,陆澜他确实对我很好,也两次舍身救了我啊……心底忽然微弱地冒出这句话,被他强行重重按下,不去理睬。他心绪纷乱之中,全然忽略了陆栖淮先前的话有诸多牵强可疑之处,只是满心伤感,想要远离这些伤心旧事,甚至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来路茫茫,下一步去哪里好呢?风卷长林,声声入涛,青山相应,沈竹晞先前茫无头绪地狂奔乱走一阵,顺着荒无人烟的山道,也不知道在那里。
    他躺在地上,缓缓地向后撑起半个身子看天,湛碧色的天空如洗,近得仿佛在头顶上时时要迫下来,前路也像此般近在眉睫,却茫无头绪。后面是国寿,又有隐族入侵这样的大势,他一个人势单力孤,倘若陆澜和阿袖在……沈竹晞生生止住思绪,天性中的骄傲不屈超拔上来压倒一切,他咬着牙,握刀撑身而起,微微冷笑。
    ——就算只有他一个人又如何,这一路来,虽然总是陆澜出谋划策,而他言听计从,难道如今他一人竟不能活?踏行千山万山,便是孑然孤执,无处不可埋骨!
    沈竹晞抓起朝雪一跃而起,长啸一声,清越振谷。他揽起衣衫,劈手在地下刻了寥寥几字,刀刀见骨,深邃在山中的嶙峋怪石间,而后顺着山道缓缓离去,身影决绝,再未回头。
    不知走了多久,极目所见,尽是一片苍翠大荒,风摇翠枝,宛如千万缀着翠色的手臂,山鸣谷应,阒无人声。沈竹晞觉得嗓眼中干得要冒烟,眼看着前方隐隐约约有炊烟升腾而起,立刻决定去找一户山里人家借水喝。
    远远地,听见流水潺潺,山溪渐渐,零星的竹篱茅舍掩映在绿树扶疏之间。沈竹晞在门口提气呼唤了三声,都不见人应答,心下一凛,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去。
    想来这户人家住的人短暂地外出有事,只是虚掩着门,沈竹晞到水缸前掬起一捧水灌入喉中,又浇了些水在身上,觉察到满身心的火气褪去了不少,微微舒了口气。他定下神来打量四周,察觉到自己站在一处方形的普通茅草屋内,阳光透过竹帘疏影打进来……等等,似乎有哪里不对!
    竹帘筛漏了大部分阳光,投在泛黄的地砖上的色泽宛如一块纯金,然而这块金子却是残缺的,左上缺了一个小角,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沈竹晞心头一凛,旋身跃起,探头细细察看,却并没有发现茅草上有任何一截缺口,屋顶上也叠得整整齐齐,没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他握着刀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往外看,这个村落就是普普通通的山中人家,檐下挂着生锈的铜铃,屋前屋后簇拥着青翠欲滴的碧树,树影深深,林间不时有鸟轻啼,声音婉转美妙,如同置身仙境。然而,这样安然静谧的景象却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声音打破。
    一片雪白刹那间破开林叶如同分海,扑簌簌迎面急速掠来!沈竹晞堪堪收回正要挥刀的手,一把抓住白鸟的尾巴,将它捧在掌心,惊喜道:“辜颜!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白鸟在他指尖蹭蹭,偏过头低低地叫了两声,蓦地一闪,化作一道白光没入袖口。
    沈竹晞疑惑地望着手中厚厚的一小叠纸卷,这是来自凝碧楼湄姑娘、给纪长渊的回信吗?想到纪长渊,他忽然心头一冷,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人,又有什么样的图谋,也不知道……陆栖淮现在怎么样了。不过陆澜那么机智多变,就算中了毒,也一定能想办法脱身——而这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竹晞硬下心肠,不再去想,手指缓缓地握住纸卷就要翻开,然而,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有人踏踏地往这里疾行,沈竹晞听出来,那是草履踢着泥土路、锄头砸落在地的声音,想来是这户人家外出归来了。
    他莫名地有些慌乱,不及多想,翻身就跳到了高高的稻草堆中,一下子将自己埋了进去。到松软的稻草香气将他包围的时候,沈竹晞猛然间反应过来,不对啊,他不过是个借水的路人,又没做什么事情,做多出来说一声离开就是了,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他微微苦笑,拂了几截稻草遮挡住黑发,只露出双瞳炯炯往外看。推门而入的是一对山间的农户夫妇,已是耄耋,白发皤然,步履蹒跚地进门,背着满箩筐的草药,气喘吁吁地放下锄头,欹斜在篱墙上,而后从锅炉里取出炕了一夜的饭食盛好,相对坐下。
    沈竹晞看着他们吃吃喝喝,空气中满是清爽的蔬烩和新鲜的黄焖鱼的味道,他忽然也觉得腹中有些饥饿,随手从随行的小袋子里取出一块梅萼糕塞进嘴里,无声地咀嚼。这对夫妇许是晨起荷锄体力消耗过剧,风卷云残地吃完了大半锅饭,放下筷子,就这么你一眼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哎,当家的,昨儿去赶集,我听王大奶说,东头的李家死人了!”那主妇压低声音,满脸惊怖地抓住丈夫衣袖,“被人用剑杀的,也没有流血!都说他是做了遭天谴的,才遭到老天的报应!”
    没有流血?沈竹晞微微一惊,双眉拧起,仔细地听。
    那一身枯草蓑衣的男子也惊愕地一抖手,低声:“莫不是那个人,那个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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