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有了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或许先前只是因为呼吸的间隔时间太长,而让自己产生了错觉。云袖一想到是这样,内心宛如炸开无数的烟花。
    云袖用耳朵贴着他的唇听了许久,等到几乎半个脸颊都被传来的冷气冻成冰,才听到一声含糊不清的“别晃。”
    她立即点头应了,眼泪在一瞬间居然又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好好好。”
    “我们走。”她喃喃道,才觉得自己声音沙哑,完全不像是自己从前的声音。不知哪来的力气,她背起陆栖淮,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他们在雪地里蹿行了半柱香功夫,终于来到了平逢山的山门前。
    云袖驻足,抬头望了一眼,微微喘息。平逢山一柱顶天,高擎日月,其中洞开的山门千仞,仿佛锁着云雾雷电。山门前有一千零一级台阶,不能用法术,必须徒步攀登,平日是为了考验前来拜入山门学法术的弟子是否心诚,是否有耐力与恒心。
    然而,此刻对于已是强弩之末、难穿鲁缟的云袖来说,这一千零一级台阶,不啻于无法逾越的天梯。
    然而,她必须爬过这些台阶到顶层的圣湖上,虽然圣湖一路循着山道流淌至下,却唯有山顶的湖水最纯正无暇,可以治愈所有外伤内伤——其实,南离神像的手掌也有这种效果,只是她前些日子刚在那里解毒七天七夜,想来那里的治伤效果便不如平逢山,况且眼前已到山门下,便只有上山一条道可走。
    云袖抬手削了一截山门前的迎客松树,飞快地磨平了,作为登山所拄的手掌。她定了定神,将陆栖淮正背在背上,抬足,一步一步地攀登而上。
    许是因为此地有阵法流转,肆虐的风雪在这里清减很多,风刃也不再那般凛冽刺骨。然而,比外界环境更可怕的是她身体本身的疲乏,云袖每一次抬足,脚腕就像有一圈针齐齐刺入,她全身结成冰的衣衫在此有融化开的迹象,全都湿漉漉的,每走一步,就像是浸在深水里,艰难地跋涉往前。
    正文 第107章 劝我少淹留其二
    云袖咬着牙坚持,她胸臆中提着一口气,丝毫不敢停歇,在这里,只要一停,便是上下不得,失去了前进的力量,亦再也不能后退。背后的陆栖淮并不重,她却珍而重之地紧抓住对方的手,每一步都迈得稳稳地,力图不让背上的人感觉到颠簸。
    鞋中的冰棱划破了脚,爬台阶的痛苦,在过了前二百阶后加剧。云袖从来未曾想过一个人走路还能如此艰难,每动一次,鞋里的冰棱就如刀割着脚趾,她像是行走在刀尖上,脚下有淡淡的绯色血花晕染开,步步生花。
    “陆公子,你在吗?”沉寂和痛苦在逐步蚕食着她的神智,云袖当即决定转移注意力,提高声音唤着背后的人。
    “陆公子,陆公子,你可别吓我啊?”她有些害怕,高声呼唤道。
    便在此时,因为不断开口讲话,她胸腔内一口真气不纯,脚下陡然趔趄了一下,幸好及时扶住了树枝,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这样剧烈一震荡,陆栖淮醒过来,却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只是极为勉强地动了动唇,发出极为轻细的一个“嗯”字。
    这个声音,常人在风雪中听来,与风拂过林梢没有半点区别,然而云袖从小学戏,对声音的敏感比一般人敏锐数倍,这时清晰地听到他的回复,不觉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掌心已经被冷汗浸满了。
    “我在这里。”陆栖淮似乎微微地笑了一笑,因为没有力气,那个笑容的幅度很小,却有清冷的气息从她耳畔后颈拂过,一时间,似乎连心底也微微酥麻起来。
    云袖剧烈一震,随即意识到身上的人不能乱晃,便又很好地稳住了。她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静默地迈步。猝然的慌乱过去,内心渐次升腾起一种充盈感,仿佛意识到寂寥天地里自己有一位同伴,较之先前独自跋涉的前二百阶,心境迥然不同。
    “这苍茫山崖,何时是个头啊?”过了很久,她感叹道。
    “为什么叫我苍涯?”陆栖淮有气无力地问。原来他神智迷糊间,将云袖说面前平逢山的“苍茫山崖”,听成了她在叫自己“苍涯”,还说了别字。
    云袖也不点破,索性将错就错:“因为好听!我以后干脆就叫你苍涯了。”不知为何,她迎着风忽然奇异地笑出来,脚下依旧没有丝毫缓慢。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困境中,她忽然心情很好,或许是因为自己从此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对陆栖淮的称谓。
    “苍涯,苍涯,苍涯。”她一连念了三遍,然而陆栖淮一直没有应声,云袖微微有些疑虑,提高声音,又唤了一句,“苍涯?”
    背后再度无声无息,那人居然再一度陷入昏迷。云袖不觉面色微变,再也无心调笑,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匆匆忙忙,跌撞着往山上爬。此后的这一段时间,她后来是没有任何清晰记忆的,只依约感觉到,那种巨大的麻木和空洞将她所有的理智吞噬干净,只有最后一丝爬上山顶的念头支撑着她机械地迈步。
    最后的十多级台阶了,云袖看到上面隐约露出的殿门,已经急不可耐。她手掌一翻,挥仗点在石阶上,借着那一顶的向上之力,纵身往前一跃!
    山顶的阳光洒落在脸上,云袖跌倒在最高的台阶上,额头在裂冰玉石上磕出血痕。她用尽最后的力量,拄杖跳起,循着水声潺潺的地方一下一下跳过去。她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湖边松软的沙地间,而陆栖淮被从背上颠下,从岸边滑进了圣湖里。
    湖水咕嘟咕嘟簇拥上来,将他淹没!云袖无声无息地歪倒在一边,失去了知觉。
    而墓室里,观看的沈竹晞一时间站起,一时间坐下,完全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震惊。眼前景象再次变换,他睁大了眼,有些疑虑:“这个引梦还能看见阿袖的梦境?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骷髅按住了他,拍拍肩,攥紧手骨继续观看,看起来极度犹豫挣扎。
    许是因为太过疲惫,也或许是因为心绪难得的软弱,昏过去的那一梦很长,在梦里,云袖见到了久违的父亲。
    父亲会不会责备她再一次流泪呢?云袖茫然怔怔,无言以对。
    她在七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病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在她心目中,父亲更像是个神秘的陌生人,匆匆来去,她甚至不知道父亲叫什么名字。当家的是二伯,陪她和母亲一同留在郴河,日日敦促她修习镜术,教导她做一个有权谋、心肠冷硬的宗主。等她长大之后逐渐接触到家族秘辛的时候,方才明白,他们云家,最高的家族训条是“留存”,而父亲在整个中州是一个名义上的死人。
    父亲以死遁世,隐姓埋名,在另一处娶一个同样姓云的女子,将云家的血脉留存下来,弗论何时,行于何届,除非生死存亡,否则一直隐而不发。而二伯和她这一脉,则是云家明面上的势力,是羁留在尘世里的大分支。
    七岁那年,那个中年人从月下而来,衣袂飘飘,涉过滔天的郴河巨浪,凌波而来,宛如御风而行的仙人。她惴惴不安地立在二伯身侧,目瞪口呆,不知道来人是谁。
    二伯也没有解释,只是牵着她的手过去,而中年人走过来,弯下腰,轻叹着凝视了她片刻:“留下的便是她?那很好。”
    “去,磕个头。”二伯推了她一把。
    云袖拘谨地走过去,匍匐在地行礼,却被他扶起来:“丫头,你只初窥了分镜的第二层,却……”他顿住口,眼神却闪闪发亮,感喟,“你很有天分!”
    重病初愈的孩童恭敬地站着,虽然身体虚弱,却因为严格的家教,而站姿不敢有丝毫懈怠。中年人忽然抬手揉揉她的脸,叹气,“既然还是孩子,又生活在阳光中,便要多笑一笑。”
    “你可得记住,你欢笑的每一日,都是旁人栖身在永恒的黑暗里换来的——所以,你更加不要辜负这双可以看见光明的眼睛。”那一日,父亲如是教导她。
    旁人?那个在黑暗里的旁人是谁?年幼的她犹自懵懂,重新被二伯牵过去,不敢发问。
    “她叫什么?”父亲又问。
    “她从四岁开始学戏,唱花旦,所以取名云袖”,二伯沉声道,抿住了下唇,“她还没有字,你不妨为她取一个。”
    “不如就叫‘沾衣’”。父亲摸摸她的发鬓,“愿她未来流离尘世,能够抽身而走,万法皆过如云,不能沾衣。”
    二伯点头应了,侧身让出一条通向府邸正堂的道路:“进来吧,我知道你是来看那一对菱花镜的——都那么久了,你还没能放下?”他颔首看着手里牵着的孩童,充满骄傲,“日后这对菱花镜,还是要归于她的孩子。”
    父亲停驻在正堂里,许久,宛若一尊塑像,他手指抚过菱花双镜,左边一面题为“薄游”,右为“秋鬓”,旁边还用精巧的木椟摆放着许多小一些的菱花镜,虽然同样做工巧妙,却是珍宝俗物,不能同这开了灵智的双镜相比。
    后来,云袖十三岁那年,镜术小成,曾趁着二伯心情好,询问那个人的由来。二伯微感讶异,叹息着说,那是你父亲。
    后来过了些日子,父亲又来了,尽管她不断地追问,父亲依旧在郴河边明净的天光下摇着头,无论如何也不吐露那一对菱花镜的来历,只是说,未来战乱时,你可以带着这一对镜子,出去行走八方,平乱天下。
    父亲说这话时,那张她并不熟悉的脸庞上忽然焕发出奇异的光:“沾衣,你这么大了,还没有出过郴河,未来凭借你这一身镜术,足可胜过绝大多数的中州人。”
    “中州?中州在哪里?有郴河大吗?”年幼的她不解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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