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碧楼主的手指阴冷如蛇,像铁箍一样钳制住少年,晚晴知道,楼主在这一刻,是真的动过杀自己灭口的心思。虽然他是楼中的情报重臣,可是他看到了楼主内心从不会流露出的那些东西,楼主此刻必然对他十分忌惮。
    心有牵绊,人便软弱,便是楼主手中的嫌弃剑,也未必能护住软弱的心。
    何昱仿佛察觉到他的恐惧,如削的唇畔泛起一丝笑,如同雕工在玉雕上平平划开一道冷纹:“晚晴,你知道当初十二个少年中,我为什么只留下你吗?”
    晚晴眉梢一挑,心中充满了惶惑——七年前,他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要饿死的时候,什么也不顾,在凝碧楼门口乞讨。他旁边是十一个来参选凝碧楼追煦小筑的世家弟子,然而最后,那个锋利冷刻的楼主远远地睥睨着一群人,最后却将他扶起。
    ——“你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由于进楼时已过了最佳的习武年纪,他并没有学武,然而在用智一道上,他却算得上资质惊人,没有辜负何楼主当初对他的期望,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已出落成大器。他沉稳练达,缜密机警,将追煦小筑——凝碧楼的中枢打理得井井有条。
    日子愈久,他对何昱便愈发地敬佩,这个人才智、武学、手腕都是当世顶尖,然而,有一个疑问却愈发地清晰——当初在人群中,何昱为何一眼选中的是面带菜色、不能成文的他,而非那些谈吐不俗的世家子弟?
    像是看出他的疑问,凝碧楼主松开手,在他耳畔轻声道:“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黑暗冰冷,不能见光。”他语罢翩然掠衣而去,只剩下一句阴沉沉的语声飘散在冷风中,“晚晴,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存在不应有的念想。”
    晚晴伏在地上颤栗不已,天光离合交错中,他眼中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少年摊开掌心,便只有那一株失去花萼、只剩茎秆的双萼红,光楞楞地躺在那里。
    这是他上一次乔装成楼中普通子弟出行时,那个明净如点翠的女子送给他的,那个女子的名字也如有一种诗化的美丽,叫幽草。
    那时候,他蜷缩在厚重的乔装背后,微微腼腆地笑,内心却荒凉若死。他这一生,父母之爱不可得,亲友之爱不可得,恋人之爱更不可得,普通人的情感于他近乎奢侈。然而,正因如此,在命运的急流中,只要有一道光与阴暗中的他短暂相逢,他便会铭记一生。
    哪怕,未来他被命运逼到死角,无路可退,终于要拔刀而起,他也会记住掌心惨白的双萼红和它的主人。
    冷光中,追煦小筑的主人穿行在花木掩映中,忽然抬起手背,从冰冷的眼角飞快地一掠而过。
    “谁!”冷厉的轻喝声中,嫌弃已化作寒虹直抵来人心口。
    凝碧楼主从昏昏然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包扎好伤口后,居然真的在祠庙里睡了一宿。天光乍亮的时候,断片的思绪陡然续接而起,何昱微微叹息着起身,却看见房梁上有绰绰人影一闪而过。
    “是你?”他向后撤了剑,在那人落在地上的时候,剑尖却仍是闪也不闪地定在他胸口。
    苏晏依旧带着那个木雕面具,杏色短衣鼓荡而起,在初升的日光中摇着折扇,宛若偏偏浊世佳公子。凝碧楼主凝望着他鬓角垂落的露重额带,眸中冷光如电,警惕地握紧了剑。
    “你那群凶尸,都被灭了?”何昱问。
    他知道,苏晏额带上缀着一圈淡蓝色珠子,每一颗都是联系着在一个凶尸身上种下的印符,然而现在却一个也不见了——是被杀了吗?苏晏做成的那些凶尸,没有意识,只听他一人号令,身体又坚愈钢铁,战斗力是生前数倍,不是一般人能够杀死的。
    苏晏冷笑:“你都看出来了?”
    他显然不想再讨论这个,忽然换了话题:“想不到,陆栖淮还真有勇气,一人一剑杀上凝碧楼?他明明不会什么高深的术法,可他那竿笛子,可比我操控凶尸的技能厉害多了。”
    何昱报以冷笑:“史画颐婚礼当场的样子你也看到了,陆栖淮只要出现在京城,便是群起攻之,就算是他,也不能全身而退。他只要不出现在国寿上,便算是事成大半。”
    苏晏沉默,忽然问:“关于陆栖淮过去的资料,你还是什么都没查到?”
    何昱也静默了,追煦小筑穷尽在中州所有分坛的力量,也不能挖掘关于陆栖淮过去的任何一点信息,最远的也是半年前——那时候,他路过一户高门深宅,收了一个被赶出门的少女为徒,这个少女后来去了平逢山跟着殷景吾学法术。
    “关于陆栖淮的消息是半点没有,和他徒弟有关的倒是有不少,其中有一条个别值得注意的——”凝碧楼主的话音顿了顿,“根据流霜所说,那个叫阿槿的小姑娘,手腕上戴着的凤凰翡翠镯,是南离殷氏代代相传的宝物。”
    “有意思。”啪地一声,扇骨敲击着掌心,苏晏冷冷道,“平逢山神官莫非也思凡了吗?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难得地用一种赞许的语气,心平气和地谈论自己的敌人,眼神却是刻毒的:“以他的才华和身份,一旦脱下那身紫袍投入尘世中,有什么事做不成。若我是那谁,早就对他这一位潜在的隐患下手了。”
    “殷神官可未必想争,但别人怎么看他,就不得而知了。”何昱掸掸衣上的尘土,说的却是与之毫不相干的话,“苏晏,你对喝火令有什么了解?”
    苏晏摇着折扇,面具后的双瞳冷光一闪:“知道吗?喝火令可以照见人内心最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那些想法。”
    他分析道:“这个阵法未必一定将你引向歧途死路,只是你内心对于美好的那一面憧憬愈强,阵法中蛊惑的力量就越强,你看到的景象就愈残惨,倘若你已经无欲无求,自然就不会被此困住。”
    何昱咬紧了嘴唇,锋利如刀的面容上没有半分表情。
    正文 第86章 中有畸人秀其七
    “没想到,堂堂凝碧楼主的愿望,居然不是肃清乱世,问鼎中州,而是一个人?”苏晏声音里充满着讥诮,“你把他当成至交,而对于他来说,谢羽已经是个死人了。”
    苏晏用尖尖的下巴直指对方:“我偷出了他的烈性毒药给史孤光喂下去了,虽然不是他动的手,林谷主却一眼就能看出来——何昱,你说他要是知道是你骗了他,你——”
    唰的一声,寒光闪过,中止了他的冷嘲热讽。
    嫌弃剑带着昏惨惨的暗光,压紧他的咽喉。
    如果,如果林望安真的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喝火令里的情景会不会重现呢?不,绝对不能有这样的事发生!何昱微闭了眼,将那一身白衣染血的场景扫过脑海。
    “怎么?被我说中了?”虽然剑锋在颈,苏晏只是冷冷地看着对面,倒吸一口气,并没有因此闭嘴,“呵,七年一过,嫌弃剑终于又出鞘了。”
    面具后发出近乎耳语的咒声:“若嫌,弃之,你能舍弃得了谁?”
    被他笑里藏刀的话瞬间刺中,何昱极缓地转过去盯着他,眼神说不出的尖刻狠毒,这样的神情,即使是恶贯满盈的苏晏都心中一冷。然而,旋即他却更加放肆的冷笑起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你从南离古寺把我的剑带回来,路上看到了撷霜君?”嫌弃剑往前递出,阻住他滔滔不绝的毒舌,何昱冷笑,“根据晚晴的情报,你救了他一命——那又怎样?在朱紫楼里,撷霜君和殷神官站在一起,在他们眼中,你连狗都不如!”
    何昱反剑重重敲击在苏晏的肩头,卡住他双手,嗤啦一下掰到脱臼,别在身后。他微眯着眼,凝视着对方,重复了一遍:“你在他们眼里,大概是连狗都不如。”
    苏晏微昂着头,被他制住,胸口剧烈起伏,用阴寒的眼神死死地洞穿何昱,没有半分畏惧。他的神情在面具后面看不清楚,手指却痉挛地攥紧了手中的折扇。
    “呵,居然还是撷霜君,不,二公子的题画?”何昱弯下腰去,凝眸细看,扇骨每一根都是玄铁制成,寒光凛凛,然而扇面却是柔软的天孙锦,淡蓝的底色上种水通透,散开的点点白色犹如飞雪,雪中描画着一张美人脸,披着大红昭君兜,手捧玉瓶,背后是枝头露水未晞的一枝梅。落款处有峭拔的题字,“小昙”,是沈竹晞当年在京城题字画的名号。
    苏晏被他一语道中,咬紧牙关,只是冷笑。
    “奇怪?你居然不怕死?”何昱眉头一挑,终于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迷惑。
    就算苏晏不怕死,他也应该担忧撷霜君的性命吧?自从七年前他以非常手段救活撷霜君,似乎就一直十分惜命地潜藏在暗处。然而,他现在却做出这样的表现,莫非是那个隐患解决了?
    何昱心念电转,微微冷笑:“你想死也不成,撷霜君还不能死。”他凝神观察着苏晏眼眸的波动,果然发现对方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意味,如同坚冰乍迸。
    他拍了拍手,忽地撤剑冷笑:“想要知道我为什么不杀撷霜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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