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这样的存在还是一个活着的生灵吗?
    林青释愈想愈觉得心惊,这三年来,他间或出谷行医,弗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歌渺渺的盛世之景。正因如此,锦绣长平的背后,或许便有潜藏着的暗潮涌动,只是人们安逸太久,下意识地忽略罢了。
    他从胸臆里溢出一声长叹,夺朱之战终结,也不过距今七年。又要开始一场动乱了么?
    云袖的话沉沉地落在他心上:“我近来总是觉得不安——”
    “南离寺的敦与神像下面,是不是有谁长眠在那里?我想不起来,可我清楚地知道,就是在那里,南离寺。”她眸光空洞渺远,仿佛陷在某种情绪中不得解脱。
    邓韶音手一颤,满杯新斟好的沸酒便滚流下来。
    “什么也没有,是你记错了。”林青释平淡地快速接上一句,压下手腕按捺住邓韶音到唇边的一句话。
    “嗤”,云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告诉我。”她双臂撑着床沿微微颤抖,仰起脸。
    邓韶音看见她脸色是一式比手中白琉璃杯还要素的惨白,手臂纤弱到不盈一握,她全身唯有一双眼眸是雪亮的,让他无端想起林青释长剑刺入敌人心口时,那一点耀目的剑光。
    他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就算是如今身体弱到尘埃里去,当年武艺不剩一成,云袖身上仍然有些东西是没有变的。这具风华绝代的身体里所困住的意志力让人心惊。
    “或者,解开我脑后的金针。”她就用那样冷冽而微微带着一丝乞求的目光看着在座的两人。
    “不”,林青释极细微地吐出一个字,却是断然地拒绝。
    云袖没有再说话,屋外的夜色压将过来,和屋里面昏暗的沉沉相映,像是卧在雪地的人身上又覆满了新雪,厚重到让人窒息。
    邓韶音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一日夜晚,先是见到你和二公子,又目睹了郴河云氏的‘分镜’秘术,如今竟然还看到莫说是正史、便是稗官奇谈里,也不见记载的无影人,真是快把我几年份的吃惊都用完了。”
    他语调里带着刻意为之的轻松,嘴角一扯,面容上却一片肃然,殊无笑意。
    “云袖,只怕你们此去南离寺,千里万里,还会遇到许多比这更离奇可怕的东西。”他神色担忧。
    “那也没有办法。”云袖漠然道。
    “你……”他刚说了一个字,忽然窗户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一头凌乱的长发从窗户里钻进来,探进半个身子,就坐在窗沿上不动了。
    月光流镀在来人身上,照得一张年轻稚气的脸映着幽幽银泽,毫不修饰的乱发在夜风中乱舞。他张开五指对着天穹,透过指缝仰望明月,另一只手扶住窗边不让自己掉下去。
    “子珂,你来啦!”幽草腾地站起来笑着迎上去,一边从兜里摸出糖塞到他手里。
    “子珂还是这么不走寻常路。”邓韶音有心避开刚才的话题,神色放松下来,取笑他,“你半路上跳车去了哪里?怎么到现在才出现?”
    他一边转向云袖,解释道:“子珂是林公子随行的医官,年纪很小,但医术和武功都很不错,就是——就是。”
    邓韶音顿了一顿,才说:“就是性格有点过人。”
    子珂瞥了他一眼,不理会他,向林青释微微扬起圆润的下颌:“谷主,我瞧见一个很厉害的人点灯向这里走过来。”
    “我看他的脚程,似乎还有半柱香能走到。”子珂把糖扔进嘴里,扳着手指补充道。
    正文 第14章 清风时有幸其一
    天幕将垂,暝色如烟。
    沈竹晞提灯穿行在灯火星缀的长街上,踽踽独行,两岸稀疏的行人渐次他擦肩掠过。
    他掸去衣领上一片落尘,便觉得,这样安宁地在暮光中静静行走,好像不久前护着云袖在山道上的一路狂奔,已是杳如隔世。
    说起来,他第一次醒来看见人间景的时刻,也是一天的暮色时分,他站在霞光下,四顾茫然,不知所归。
    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茫然地逡巡在人潮中,时而听着有人唤他完全陌生的称呼,二公子,或者撷霜君。他一直毫无头绪地寻找着过去,那些无法再回忆起的,渐渐变成一种执念让他不得解脱,直到,那一日在街头遇见了被追杀的青年。
    后来他就认识了云袖,三言两语间,他知道,那个撷霜君,或许是过去的自己,是她曾经并肩同行的队友。
    云袖是个看不透的人,但沈竹晞清楚地觉察出,她对自己没有恶意,反而隐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牵念。
    她应当尽快地好起来,自己便可心无所挂地离去。
    沈竹晞如是想,手指攥紧了林青释开的那一页药方,扫过细腻的笔记,忽而思绪凝格。
    林青释的笔迹古雅淡然,笔锋含蓄,字意洒脱,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若非亲眼目睹,他决计料不到这是出自盲人的手笔。然则,一般人只是用眼去看,林谷主眼盲,心却是明净的,万物于他,只如清风从心间无声掠过。
    只是,林谷主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沈竹晞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影子隐隐浮现出来,气势凛然,长剑如虹,他仔细去想,有关那个人的却如一团乱麻绞在一起,却怎么也理不清。
    ——林谷主是他从前认识的人吗?
    沈竹晞叹了口气,举起袖子:“辜颜,你说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每个人看到我,都是一脸震惊?莫非我是个很厉害的人?”
    袖子上辜颜流畅的线条微微扭曲,它眨眨眼,算是回复。
    沈竹晞有些怅惘:“我大概有一段很波澜壮阔的故事,只是,我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唉,伤脑筋,日后还要把记忆一点一点找回来——”他拍拍额头不愿再想下去。
    未料,一分神的功夫,额头一痛,他直挺挺地撞上面前的一个人。
    “借过。”清凌凌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像是初春枝头一朵将落未落的梅花。
    年轻男子从风中走来,轻飘飘地站在他面前。暮风中,他衣袂拂卷而起,背后长剑上的二色剑穗交错着掠过脸颊,兜帽覆住额头,帽檐下是一双清亮含笑的眼眸。
    他微微抬手扶住沈竹晞,让少年不致栽倒向一旁。
    “谢谢,谢谢。”沈竹晞微一定神,脸色涨红,挣开他搀扶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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