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的正厅中,是长辈们在为他大哥摆宴庆功。
    那份第一名的成就,在家族里忽然显得不那么耀眼了,甚至寻常得,好似丢到人海之中也就只是听个响而已。
    殷方新进了自己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太医院,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兴奋。就好像,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在辛苦了的大半辈子,终于盖了一间木屋之后,突然发现周遭的邻居全都住上了砖房一样。
    老师父觉得他太过于急功近利,耐着性子想让他沉淀下来。
    “你看,你大哥就很沉得住气。”
    殷方新在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以后,被这句话醍醐灌顶,仔细想了想,大哥好像的确是个淡泊名利的性子。
    古人有云,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或许,自己心平气和一段时间,会有不一样的成效呢?
    那是殷方新这一生,心境最平和的日子。
    他勉力让自己耳根清净,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把整个人毫无杂念的投入学医当中,他试图去寻找其中的乐趣,看着那些被他医好的病患,对他感恩戴德,对他连声道谢,他心里也会生出些许满足的感慨——
    我学医不就是为了他们吗?
    能得到这些人的几句赞扬,苦点累点又有何妨?
    殷方新用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来平复心情,他觉得自己和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再也不会为旁人的喜怒所扰,再也不会为了长辈的只言片语辗转反侧。
    他只要过好自己就行了。
    直到,大哥研制出了治疗痨病的方子。
    这个消息还是他在殷家名下的医馆中帮忙时,听平日里一个常来看病的婶子说起的。
    她那时表现得非常欣喜,握着他的手不住地问。
    “殷大公子在么?”
    “能不能请他给我家儿子看看病?”
    痨病千百年来一直是无药可医的绝症,可他哥却做到了。
    殷方新被她摇得险些站不稳,整个人仿佛被惊雷劈中,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在他安于现状的日子里,大哥已经有了这般的成就。
    一种被人远远甩在身后的恐惧蓦地涌上了心头。
    以往那些称赞他,向他道谢的百姓纷纷转了风向,他们开始赞扬大哥,开始向他询问大哥的情况,每日每夜会有无数的人上门求医,街头巷尾,流传着“在世医圣”的传说。
    他好似被世人忘却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大哥耀眼的光芒下被迅速淹没。
    他哪怕被人提起,也只是一个“医圣的弟弟”,一个永远稍逊于殷家大公子的天才。
    所有人,都不是长情的……
    早已归于平静的心海再度沸腾起来,他有那么多的不甘心和不认输,殷方新固执的认为,只要他肯去做,也一样可以研究出治好痨病的方子,一样可以名扬天下。
    自己只是没去做而已。
    他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搬出小山一样高的书,整夜整夜的伏在孤灯下苦读,青丝一大把接着一大把的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可是,他到底没能办到。自身的无力和限制让他在药理上停滞不前。
    那是殷方新数年来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他茫茫然地想:原来我不是天才。
    当他翻出大哥的药方时,他心中又多了一丝苍凉: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天才。
    他进太医院时,大哥已经是首席了;
    当他成为首席的时候,大哥已被圣上钦点为御用太医;
    而当他成为御用太医时,大哥是闻名遐迩的“当世医圣”。
    他好像总是踩着大哥的脚印走,从来没有赢过。
    闲来时,殷方新也曾坐下来与他兄长聊天,听他兴致高昂地谈起自己的未来:
    “这次能治好一种绝症,倒给了我不少信心,下一回我想尝试着能不能减少妇人难产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又能救许多人了。”
    “方新,你觉得如何?”
    “学医这条路啊,对我而言真是新奇又有趣,每时每刻好像都能有新的念头蹦出来。”
    殷方新在旁边听着的时候,不露声色地审视自身:
    他在这条路上,还有那么多的热情,而我如此拼命地在追赶他,却已经精疲力尽了。
    我拿什么和他比?
    每每夜深人静,梦回时分,殷方新会将自己枯燥无味的小半生翻来覆去的回忆,最后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学医?
    当最初的信仰破碎之时,他浑浑噩噩到不知今夕是何夕,不想再学,也不想再医,他推掉了所有的应酬,成日里借酒浇愁。
    因此,殷方新才会对杨家那个十来岁的少年如此的感兴趣,从他的身上,仿佛能看到另一个自己。
    他们坐在一起交谈,一起吃酒,再一起迷茫。
    每当他愁苦的吐露心事时,能听到杨晋闷闷地回一句:“我也是。”
    好似就能有一种莫大的安慰——我并非一个人。
    红莲教的初始,正是在他处于这样的情绪下而起的。
    他开始用自己最擅长的医术来对付一些平日里最大哥赞不绝口的病人,他只需要在方子里做最微小的变化,便能杀人于无形,且毫不惹人怀疑。
    一次又一次的得手让他兴奋不已,原来杀人竟这样的痛快,原来杀人比救人容易那么多。
    所以我为什么要救这些人呢?
    我为什么非得想破头皮的专研药方不可呢?
    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在脑海中被逐渐放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其实不是不知道何为知足常乐。
    不是不知道何为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什么都懂。
    可就是办不到。
    这就是人,人就是什么都明白,但总有些时候,犯错的都是明白人。
    他一直觉得。
    杨晋是世上最懂自己的人,所以当东窗事发之时,殷方新压根没有料到,背后捅刀的那个,会是他。
    红莲教付之东流也好,自己身败名裂也罢,统统都在意料之中。
    唯有此事,五年以来,百思不解,如鲠在喉。
    殷方新深深看着对面这个比五年前沉稳了许多的青年:“你那时,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们一开始不是谈得很好吗?”
    我们不是一起借酒浇愁,一起沉沦,一起迷茫的吗?
    杨晋紧皱着眉头,“那时我怎么想的,不记得了。眼下只是认为,旁人没有义务了解你所经历的艰辛,也没有义务去为你的人生负责。”
    “可当初你不也对那些人恨之入骨?你也常说‘世上若没有他们就好了’,不是吗?”
    闻芊从身后站出来,冷眼瞥道:“别拿他和你相提并论,杨晋跟你不一样。”
    “不一样”三个字,让殷方新怔忡了好一阵,良久他才在杨晋的眸子里看出了那丝与记忆中的不同。
    他的神情不再迷茫了。
    很坚定,很平静,无坚不摧。
    他能看得出,杨晋的身边和当年相比已经多了无数可以让他牵挂,或是牵挂着他的人。
    殷方新回想起自己沿途打听到的那些零碎的消息。
    随后在心头了然道:
    哦,是了。
    杨晋当上了锦衣卫,他学得了一身本领,在京城一举成名,武功冠绝天下。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武功平平,受他鄙夷的小少年了。
    换而言之,在自己离开的这五年中,唯一没有变化的,只有他自己。
    历史还是这样的相似,他再一次……被人远远地丢下了。
    “这么说,你在武学一道上,也是有天赋的。”殷方新自嘲的笑笑。
    “勉强而已。”杨晋将腰刀抽出,虚虚拎在手中,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闭目叹了口气,“我不想对你拔刀相向,当年之事,论道义我的确亏欠于你,等将来上了公堂,你若如实招供,我可以替你求情。”
    “求情?”他仿佛听到个笑话,“我背的罪,上回用太/祖所赐的免死铁券才逃过一劫,你的求情,能比太/祖的面子还管用?”
    杨晋仍旧道:“我会尽力而为。”
    “太迟了。”殷方新忽然长叹了一声,抬眼再与他对视时,眸中竟带着说不出的悲凉,“太迟了,阿晋。”
    “还来得及。”他上前一步,“你告诉我,指使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是谁。宁王的案子是圣上的心头刺,你戴罪立功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一瞬,殷方新像是才感觉这个青年仍带着几分自己熟悉的稚气,他笑了笑,“可是阿晋,你大哥我这辈子,从一开始,就走错了啊……”
    杨晋在他开口之际就隐约嗅出了一丝不详,殷方新后半句话尚未说完,脚下地动山摇般剧烈的颤抖起来,雷鸣的轰声在咫尺出砰然炸裂。
    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闻芊险些没站稳,被杨晋伸手一拉才好悬未倒下。
    “他埋了火油!”
    殷方新这场同归于尽只怕是一早就算好的。
    想不到这疯子居然和慕容鸿文一个德行!就不能学学人家春山安安静静的去寻死吗?!
    头顶上的碎石冰雹似的簌簌往下掉,在深入腹地的山洞中,隧道几乎脆不可言,照这么下去迟早要塌。
    杨晋拽住闻芊的胳膊,抬手挡在她头上,“不管他了,我们先走!”
    不远处仍坐在轮椅上的殷方新似乎是听到了这一句,转目朝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唇边的笑容像是在说:别白费力气了。
    可惜巨石很快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中,他看着手边的沙石,自言自语道:“下辈子,还是不当天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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