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驰上去喊人,成悦原地站了会儿,随后抬脚往沙发上坐下。
    片刻,楼梯上就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回头,张嘉梅扶着扶手在一楼拐角那儿站着。
    许久不见,女人真的老了太多,原本去哪儿都要上妆的一张脸,肉眼可见地多了不少皱纹,像失去光泽的蔬叶,被日复一日的劳作将生气蒸发得一干二净。
    张嘉梅身上穿的件姜黄色的套头毛衣,洗得皱了,成悦记得,这是她当时高一数学竞赛得了奖金给家里人一人买的一个礼物,张嘉梅拿的就是这件毛衣。
    成悦视线缓缓收起来,叫了声“妈”。
    “回来啦,路上累不累?”张嘉梅愣了片刻才赶忙着上去热菜,笑着说,“不知道你回来的具体时间,菜都冷了,我拿去重新热一遍。”
    陈驰也从上面下来,绕过成悦在位置上坐下。
    “妈,不用了,我喝点汤就行,汤还是热的。”
    张嘉梅端盘子的手躲在半空,收也不是,最后还是放下,轻声笑,“也行,那就多喝点汤。”
    陈驰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陈驰今年刚大学毕业,在一家私企实习,薪水还算可以。在模样上他已经找不到半点当初网瘾少年的影子,脱了稚气,有了担当,除了依旧姐弟不合。
    见她看来,陈驰溢出一声嗤笑,“盯着我看做什么,是不是觉得你弟弟现在人模狗样的,看了顺眼不少?”
    张嘉梅在厨房里给两人盛饭,听不到外头声音。
    成悦却不与他争辩,筷子搁盘子里挑了挑,状似不经意问,“她身体怎么回事?”
    “哦呦,你看出来了?”陈驰短促一笑,“不容易,这么多年在视频里都没见你看出来,还以为你真瞎呢。”
    “头发也白得很快,家里有难处吗?”
    “没有,钱够用,你不也经常寄点回来吗,不是钱的事。”
    成悦抬眼过去,“那是什么?”
    “大概是觉得自己生了个白眼狼女儿气得吧,”陈驰撑着脑袋,半开玩笑地随意开口。
    “陈驰。”成悦显然失去耐心,筷子在桌面点了几点,警告。
    “我不知道。她身体状况从来不肯告诉我,去医院也是一个人去,不过前段时间我发现她在吃安眠药。”
    “失眠?”
    “应该吧,谁知道呢。”
    张嘉梅端着饭从厨房出来,给了姐弟俩一人一碗,眼底含笑,“多吃点,好不容易聚一次,尝尝妈妈的手艺有没有变!”
    陈驰不再多说,他下午公司还有事,开始低头认真吃饭,偶尔还要出去回一两个电话。
    对面张嘉梅捧着饭碗看着成悦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在成悦询问的眼神中才小心翼翼问出来,“悦悦这次回国准备待多久呀?”
    “不会走了,工作室在这边。”
    张嘉梅眼里肉眼可见的喜悦,又给她夹了好几块肉,“吃,快吃。”
    一顿饭,压抑着吃下来,张嘉梅忙着收拾桌子,成悦跟陈驰在客厅里低头各玩各的,谁也不搭理谁。
    变了。
    无论是家里气氛,还是某些不留意无法发现的细节,都在五年内变化得彻底。张嘉梅似乎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克制住只讲了几句,这样的距离感让成悦舒适。
    正出神间,阮灿的微信跳了出来。
    她滑开屏幕来看,只看了眼,回来堆积的郁闷刹那一扫而光。
    阮灿:“明早想吃什么?”
    成悦想也不想快速回,“怎么,您老要跨越半个市区给我快递早饭?”
    阮灿:“不是。”
    成悦挑了挑眉,却不料接下来连续三条消息钻出来。
    阮灿:“是我。”
    阮灿:“跨越半个市区把我自己快递过去。”
    阮灿:“我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成悦傻在原地。
    这什么意思???
    没想明白呢,阮灿电话就到了。成悦瞧了眼旁边低头打游戏的陈驰,拿着手机上楼。
    边走边接通,成悦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问责,“怎么回事?你收拾行李做什么?”
    问完,一串舒朗磁性的笑就传入耳朵,随后阮灿故作深沉一咳,道:“我听说有个人每天睡到中午才醒从来不吃早饭,胃疼的时候能在地上打滚,屡教不改,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得好好教育教育?”
    “你这就来教育我了?”成悦推门进去,顺手开灯。
    房间摆设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在离开后这里竟然没人动过,桌子床铺上更是一星点灰尘没有,倒像是每天都有人打扫。
    成悦整个人往床上一扑,懒懒松了口气,“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
    阮灿那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成悦听见有玻璃杯掉地的声音,清脆一声,她立马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急切道:“怎么回事?”
    窸窸窣窣了又一阵子,阮灿的声音才重新传入耳朵,“没事,猫把杯子撞地上了,没碎。”
    “哦,”成悦重新躺下去,高跟鞋随意踢开,叹了口气,道:“我在家,陈家,张嘉梅身体不太好,我一个不懂医的人都能看出来,你说——”
    成悦却突然不说了。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整张脸撞进枕头里,沉默。
    “既然担心就带着去医院检查一下。”阮灿根本不避讳在成悦心里陈家这个敏感词。
    男人平静的嗓音从那头缓缓传递过来,明明再平淡不过,成悦一颗烦躁的心却渐渐沉淀下来。终于,她点了点头,意识到那边看不见,低声又说了一遍,“好。”
    窗外夜色阑珊,远远能看见学校那边钟楼还亮着耀眼的灯光。
    因为靠得近,成悦闭上眼仿佛还能听清楚准点一到那口大钟咣当当一下接一下地敲。
    她突然笑了一下,“阮灿,我发现你从来没问过我当初一声不吭走的原因。”
    隔了几公里的另一处高档小区。
    阮灿把肥嘟嘟的猫崽从自己膝盖上抱下去,赤着脚走去阳台。
    夜色荡漾,白天这边物业又移了几颗花树栽进来,此刻风里都是隐隐约约的花香。
    阮灿靠在栏杆旁,猫又跟出来在脚边乱窜,闹了一阵子见主人不搭理又重新大摇大摆进去,往沙发上一跳。
    茶几上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面粉糖袋,它前爪勾了勾,继续刚刚玻璃杯的悲剧,一大袋面粉从桌面上摔下来,撒了一地。
    阮灿却无心去管。
    刚刚女人的提问,犹如一张大网兜头罩下来,躲在安静夜色里,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膛跳动的声音。
    关于这个问题,他曾经发过誓,如果成悦重新回来,破镜能重圆,他这一辈子都不会主动问责。
    成悦不说,他就不问。
    反正他从来要的就她一个,没那么曲曲绕绕,即使过程再不美满吃了无数苦头,他只当这是老天给的试炼,换了今后两人更长更远的路。
    此时——
    她说你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
    阮灿一阵怔然。
    成悦见那头又没声儿了,不禁也开始紧张,她握紧手机,试探道:“阮灿?”
    “我在……”
    “那你到底想不想知道啊!你知道我鼓足了多大勇气跟你提这事吗!太丢人了!真的真的太丢人了!”
    因为成悦这一通絮絮叨叨的抱怨,阮灿竟然觉得浑身松动不少,他迎着晚风笑了,“你说。”
    成悦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在某个人面前把自己扒得一丝不剩横陈给别人看,因为这个世界,多么了解你就多么容易伤害你,那些不堪,自卑,害怕,懦弱,都藏在不说,不了解下。
    成悦以前一直觉得这很有用,也是这么执行的。
    于人三分保留,哪有今天自个儿把自个人扒得心甘情愿的。
    但现在她知道了,阮灿这两个字就是坚不可摧的信赖,世上,没有再比他更值得自己托付的第一人。
    想到这儿,成悦心里就无比愉悦,她赤脚在空中虚虚踢了踢,一个滚身,用被子将自己团成一团,只露出两只眼睛,她声音闷闷的——
    “陈叔叔出事的事你后来肯定从新闻里听说了,当时我压力很大,就在高三某天下午去找过你,那天你体育课不在教室,我就去找,结果,我看见……我看见你背了个女生……”
    阮灿哑着嗓子,“背着个女生?”
    他搜遍记忆,却怎么合不上这么一副场景,他从未记得自己背过一个女生。
    “是啊……你肯定不记得了,”成悦捂住脸,“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啊!”
    她长叹一口气,“我想岔了,当时你背的是江瑾言,应该是她体育课不小心摔了腿,不过……”
    “不过你以为我这是变相分手,”阮灿突然一声长笑,舒朗的声音响在风里有释然还有几许自嘲,“为什么不当年问问我。”
    “不敢……”成悦脑袋又缩了缩,“我当时恨不得钻进土里……”一咬牙,她也不管不顾了,冲着手机喊道:“我自卑!我自卑不行吗!你还非要逼着我说!”
    “成悦——”
    阮灿声音突然严肃起来,他听着那头女生抛开脸皮不要的自我剖析,肃然直起身子,一字一句道:“你永远不需要自卑,在我这里,你配我绰绰有余——”
    成悦忽然定住了。
    “是我高攀的你,无论何时,永不例外。”
    她从来是女王,是希望,是撕开黑幕救人一命的解药,他愿意臣服,跪她脚下,以骑士,以万死不辞的将军。
    成悦眼前忽然模糊一片,抬手一摸,摸了一手的水泽。
    她哦了声,“这就是你连人带行李要搬进我家的原因吗?”
    脑回路是真的跑得快,不知怎么又被绕到起始的问题,阮灿听笑了,“是,明天能放我进去吗?”
    脚下一声猫叫,阮灿垂下眼发现橘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自己糊的满脸满身的面粉,抬眼,茶几上果然一片狼藉。
    地板上一路到脚边都是白花花的猫爪印,橘大人不舒服地抖了抖浑身的毛,立马连他裤腿上都是一滩。
    阮灿俯身把猫提溜起来,走到浴室一把丢进去,关门,等过会儿处理它。
    成悦:“我要吃三仙居的包子,还有豆浆,哦,再加个草莓奶昔。”
    阮灿一一记下。
    他重新坐回沙发,对着被橘猫搞得一塌糊涂的摊子蹙眉。
    面粉这玩意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发酵好,明天还得再问问许黔江,他想。
    成悦又说,“我有个备用钥匙就放在门口盆栽下,你不用敲门,直接进来。”
    “好,”阮灿点头,“现在要不要我去接你,不早了。”
    “不用了,我开车来的——”成悦还欲再说,房外突然有人敲门,不太客气,一听就知道来者是谁。
    “行,我先挂了,明天说——进来。”
    挂完电话,只见陈驰端了盘东西面无表情着一张脸走进来,在桌上搁下,“妈让拿给你的水果。”
    “谢谢。”成悦靠在床头看手机,并没有要继续交谈的意思,送客意味明显。
    按照平时,陈驰也是恨不得一秒都见不着她,可此刻送完水果,他却没有要走的趋势。
    “还有事?”成悦抽出视线落在门口站着不动看他的人。
    陈驰眼神里情绪复杂,下定决心,他索性走到成悦墙边的椅子上坐下,两人远远相对。
    陈驰半点不啰嗦开门见山,“上周妈去了趟医院,我没告诉她我其实就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等她走后我去了趟医生办公室,他说妈不仅三高,可能还有抑郁的症状,不过没查。”
    成悦终于有松动,“抑郁?”
    陈驰低笑,“是啊,我们儿女都没发现的事,医生一眼就瞧着她精神状态不对,而且不是近期。”
    成悦蹙起眉,“我最近带她去做个检查。”
    陈驰点头,随后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他却又停住,没回头,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待这儿,更不想瞧见我们,不过由于砍不断的血缘关系将你困住了。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想请你今后多回来瞧瞧妈,用你以前那副假面孔就行,不谈真心。”
    成悦半晌说不出话。
    陈驰仿佛又笑了声,道:“毕竟是永远捂不热的人,你真的特别厉害,成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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