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则诚给高远的第一感觉,便是平易近人.在朝堂之上,高远并没有与之接触的机会,但此时,宁则诚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与他的地位截然不同.
    都说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燕国三大重臣,叶天南深遂,令人琢磨不定,周渊威武,顾盼灼灼,不脱武人本色,但宁则诚却是清澈,这让高远很有些惊讶,如果谁说宁则诚的心思与他的眼睛一般清澈,打死他也是不会相信的,一个掌控着燕国特务机构,本身也位居三重臣之一的宁则诚,如果心思与他的眼神那样一般清澈,只怕早就在无数次的政争之中,死得连渣渣也不剩了.
    那就只剩下一个,大奸似忠,大恶似善.
    这个结论让高远悚然而惊.
    但不管怎么说,不管宁则诚心中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此人前一段时间的确是帮了自己的忙,至于这个征东将军,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关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时之间高远还没有想出来,但于自己而言,这却是给了自己一个更高的平台.征东将军,开府建衙,从此自己可以完全摆脱张守约的制约而能独立便宜行事了.
    到现在为止,宁则诚给他的感觉仍然是如沐春风,从外形上看,宁则诚当真是当得上风度翩翩四个字的,像叶向南,少年得意旋即被打入人生底谷,逃亡十年,苦心孤诣,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也苍老得多,而周渊更是因为长年的武人生涯,外形极其粗旷,一举一动,无不透露着他的武人身份,只有宁则诚,虽已过四十,却仍是脸如冠玉,举手投足之间,让人不由自主为之心折.
    以貌取人,当真是会害死人的.高远在心底里悄悄地对自己说,从进门伊始,这位宁大人至少已经对他胡诌了一件事.
    宁则诚没口子的赞扬着高远,檀锋等人的功勋,并以此自嘲像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永远也无法见识到战场之上的纵横驰骋,壮怀激烈.
    但高远知道他在说谎,宁大人或许永远不会上战场,但他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门外短暂的一个两手交握的机会,高远准确而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位大人手掌上的老茧,那怕这位大人天天修整,但这对于高远来说,仍是不够的,感觉软绵绵的手掌之中那种蕴而不发的力道,让高远明白,这位大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与人动手的机会,但他绝对是一个好手.
    这个时代的贵族子弟,基本上还是文武双修的.下马能治国,上马能统军,在这一点上,高远不得不承认,在他所见过的贵族子弟中,当真还没看到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姜新亮如此,檀锋如此,便连张君宝张叔宝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说笑之间,到了宁则诚待客的小厅,分宾主坐下,在场三人,一位御史大夫,两位将军,都是燕国的重臣,谈笑之间,话头自然而然地便回到了当前局势之上.
    “高远,这一次征东将军花落你家,你没有想到吧?”看着高远,宁则诚含笑道.
    “正要多谢宁大人,高远的确没有想到,虽然知道不详,但想来这其中必然是宁大人出了大力.”高远拱手道.”大恩不言谢,得到这个职位,于高远而言,的确是大有帮助.”
    檀锋大笑,”还在想着骑高头大马,携八抬大轿去叶府抢叶菁儿?还是那句话,你要敢去,我便陪你.”
    高远微笑,”想自然是想的,不过现在好像不太现实,我这样去,多半会被乱棍打出来.高远挨一顿棍子倒也罢了,但连累檀兄,却是于心不安了.”
    宁则诚微微一笑,”如果高远你现在上门去,我敢担保,迎接你的不是棍子,而是叶天南的灿烂笑脸,以前他的确是不待见你,但此一时也彼一时,现在,他却是巴接不得你上门拜见他这位老岳父呢!”
    高远脸色微微一滞,”这,恐怕不太可能吧?”
    “有何不可能?”檀锋道:”以前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尉,于他毫无助益,而现在你是什么,你可是征东将军,如果光有一个虚名倒也罢了,但你现在手下可有数千虎贲之士,这于叶相而言,可谓是雪中送炭啊.”
    高远默然无语.一刻之前还视若仇龇,势不两立,转眼之间,便冰释前嫌,欢言笑语,这便是所谓的政客么?看来自己的脸皮还是不够厚啊!
    “叶相流亡十年,一朝上台,上有王上宠信,下有不少贵族捧场,琅琊郡也重归叶相之手,叶氏自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象,不过外表光鲜的叶氏,内里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军队.”宁则诚看着高远,道:”没有实力的国相,便只是无根浮萍,随时都有可能被雨打风吹去,但军队这个玩意,却不是想有便有的,这也是当初叶相为什么着力阻止你与叶菁儿的婚事的缘由,因为据我所知,像姜大维这样在外有军事实力,在内却缺乏支持的人物,是很希望与叶相内外相接,互取有无的.其实如果当初叶菁儿的相好如果不是你,而是张守约的儿子的话,那叶相一定会欣然笑纳的.”
    “但现在呢,你横空出世,从一个不起眼的边城小县尉,一跃而成为了有实力的将领,而你在战场之上的表现,也证明了你有着无比的潜力,叶相自然便会转变看法而接纳你的,所以,对于你与叶菁儿的事情,我是很看好的,或许叶相会为了面子问题,而将这件事再拖上一段时间,但于你,他却一定会着力拉拢的.”
    “燕赵一战,我大燕大获全胜,收获的不仅是故土,还在极大程度上削弱了赵国,以后赵国要对付秦国,是没有空来理会我们了,反而会求着我们不要生事.”说到这里,宁则诚兴奋起来,”我们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招惹他们,赵国可以弱,但不能垮,我们还需要他们挡着秦人了,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段宝贵的时间,而这个时间,将是我们用来平复东胡,收复辽东大片地域的机会.一旦我们做到这一点,而赵国在与秦国的对抗之中被持续削弱,我燕国便可乘势崛起.”
    “你的征东将军也是因缘极会,我大燕要对东胡用兵,而偏偏这些年来,只有一个你,在持续对东胡形成打击,对东胡极为了解.而你又与张守约的关系极为密切,以你为征东将军,开府建衙,在辽西便不会受到张守约的忌惮,如果你做得好,还有可能得到他的支持,如此一来,于我大燕平定东胡是大有婢益的.要知道,对东胡用兵,不得到张守约的支持是根本不可行的.”
    “朝廷什么时候对东胡用兵?”高远问道.
    宁则诚哈哈一笑,”你急了?这是急不得的,策略已经定下,但真要实施起来,没有几年功夫,是根本行不通的.”
    “都说兵贵神速!”高远沉吟道:”如果时间一长,米兰达嗅到风声,必然会做出针对性的布署,那时不是更难打吗?”
    宁则诚大笑:”高远,观你作战,在战术运用之上的确极尽精妙,但在战略方面,你却还欠缺很多,我们这一次对东胡用兵,与对赵国作战可是大不相同呢.”
    檀锋点点头,”对赵国,我们是见好就收,达到预定目的即可,而对东胡,这却是一场真正的国战,势在灭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此大战,想要速胜是基本不可能的.所以,这前期的准备工作,可就需要的更长了.”
    “檀锋所说不错,定策,准备,出兵,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心急不得,一心急,便会坏事.”宁则诚缓缓地道:”即便米兰达知道,又有何用,终是要以实力定输赢.”
    高远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这些方面,他的确还是差得太远.
    “当然,你回去之后,与东胡人小打小闹,甚至大打大闹,我们都是管不着的,如果你能轻易获胜,我们反而是得其所哉,不过,我估计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出现,你或许会在初期赢得一些胜利,但最终,你会碰上铜墙铁壁,如果东胡人这么好打,张守约这些年不就白活了吗?”宁则诚大笑起来.
    高远点头,”我明白.”
    “王上看好你,我支持你,叶相看你上升之势不可阻遏,而且你上来了,于他并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也不会阻止,这便是你能够得到征东将军实职的原因.”宁则诚笑道:”只有周太尉不高兴,不过他一个人是扭不过我们的.”
    “宁大人,请恕我直言,你如此支持我的目的,倒底是为了什么?在渔阳,我已经拒绝了您的邀请了!”高远看着宁则诚,有些事情,他不问明白,着实有些不放心.
    宁则诚微笑不语,半晌,才道:”你想不透?”
    高远摇头.
    “高远啊,一个只会打仗而不懂政治的将领永远只能是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将,不可能成为国之栋梁,而一个懂得政治又会打仗的将领,才能成为国家不可或缺的帅臣,在这方面,赵牧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听说子兰将你标榜为燕国赵牧?”
    “这不过是他随口而言罢了!”高远摇头道.
    “他不怀好意!”宁则诚道:”此人城府极深,不要小看这随口的一句话,公子兰其实是深思熟虑,想要搅动我大燕政局的险恶心思,一目了然.”
    高远实在有些想不明白,子兰这一句话,怎么会对燕国政局有影响.
    “这个,留着你慢慢想吧!”宁则诚笑道:”你要问的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提拔你,一来是因为你有这个能力,为国,我当然得大力支持.能公私兼顾的事情,我岂不大力支持?”
    “公私兼顾?”高远还是不明白.
    “一打仗,燕国谁的权力最大?”宁则诚笑问,不等高远回答,便自答道:”是太尉.仗打得越久,太尉所掌控的权力便越大,而我也好,叶相也好,都要围绕着他转,为他服务,军队,本来就是太尉的自留地,我虽有檀锋,也不过杯水车薪,所以,我们要在战争的过程当中,在不误国事的前提之下,分薄太尉的权力.而你,就是最好的人选.你,张守约等人,将是制约太尉的绝好力量.我想,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成长得越快,叶相会高兴,因为你是他的女婿嘛,而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有你的友谊嘛,太尉不能一家独大,这便是我们的原则,维持一个平衡,燕国才会长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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