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夜晚,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官员被管家引着,从英国公府的外宅廊下走过,一路上的檐下已点满了琉璃灯,照着天井周围的花木竹石有如月色。
    进了外书房的大门,官员见满廊点着二十盏花式檐灯,把里里外外照的通明。廊口一带的帘子早已卷起,天井很宽,对面一座半角亭子,栏杆外点着五色灯笼,一株大玉兰花开得如雪山一般。
    书房中间是一统七间的花厅,充满异域风情的小城堡建筑,外面一座卷棚,格局要比朝中重臣的书房宏旷许多。
    廊下站着几个管家,见官员来了,便高声报道:“于大人到!”
    “请!”
    年轻官员正经颜色,整理下装束大步走了进去,里面的空间如同想象中的高大,居中房顶悬着七盏二十四副的水法塔灯,照得满厅纤毫毕现。
    徐灏坐在椅子上,旁边站着一个六品军功的老管家,上首坐着一人,身穿正五品官服,四十多岁的年纪。
    “请上坐。”徐灏站起来伸手相请。
    年轻官员哪里敢坐?急忙谦逊推让,恭敬的请教中年官员姓名,才知乃是刑部郎中周忱。
    徐灏说道:“来者是客,不要拘束,快坐下。”
    “是。”年轻官员这才欠着身略微坐了一点儿。
    徐灏说道:“你们俩太拘了,说好了私人邀请,却都穿着公服而来。今后不可再这样,一定要除去这些俗套才好。”
    中年官员名叫周忱,字恂如,号双崖,历史上以善于理财闻名,几位内阁大臣公认他有经世之才,是宣德年间的名臣。可惜徐灏不知道人家,故此和历史的轨迹一样,周忱在洪熙二年被选为庶吉士,他自请进了文渊阁,参与编修“洪熙大典”。
    完事后,被朝廷授予刑部主事,不久进员外郎,此后在官场上沉浮长达二十年,未得升迁。最近得到了夏元吉的青眼,向帝王举荐,正好如今急需人才去解决税粮以及运输粮食过程中的损耗难题,周忱为此上的建言令徐灏如获至宝。
    二十多年的沉浮不是白干的,如果徐灏早知其人,想当然的让他去解决难题,没有大量的实际经验,可想而知后果会如何。而现在周忱得以绕过五年的长史生涯,即将被派往江南整顿田赋。
    年轻官员则是令后人争论不休的焦点人物,大名鼎鼎的于谦,如雷贯耳的名字,徐灏第一时间请来见面。
    将来镇守北平的最高文臣就是留给于谦的,当前则得让他刷满声望,从巡按御史一步步做起。
    历史上,周忱和于谦的结局都不好,周忱因改革触及了地方豪强的利益,在朝廷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对,被迫致仕,郁郁而终。这使得改革半途而废,灾荒使得江南大饥,但留下的德政,奇迹似的没有令几人饿死,于是老百姓思念周忱,史称处处立生祠祀之。
    对于于谦,无论如何去评价,能在当时最危急的关头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保护国家和百姓不受异族屠戮,就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后世人都喜欢用一句成语形容:
    国士无双!
    今日徐灏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想见上一面,政治的复杂和残酷,连他自己都已经开始小心翼翼,如履深渊,唯恐一步走错。更遑论保护这些名臣了,能在关键时刻说一两句好话,已算是弥足珍贵。
    于谦的死,很大程度上就是死在天大的功绩上头,当然也和他本人的强势性格有关,这一点与张居正很像,权势太大了。
    敢对狭天子威逼明朝的也先送一句“社稷重,君为轻”,悍然改立皇帝,敢直斥大臣武将和太监,性格决定命运。
    徐灏很尊敬这些名臣,尤其是于谦,正因自己做不到,才格外敬重。这些年来,他几乎不敢得罪什么人了,即使偶有怒斩太监之举,也是只针对少数几个人,还要采取斩草除根的作法。
    所以明朝看似蒸蒸日上,实则也确实走得不错,可也没能解决根本性的危机,比如利益集团的坐大,官场的腐败,军队的腐朽,土地的兼并等等,这都需要类似于谦周忱这样的人杰出现。
    此时于周二人满头雾水,不知徐灏请他们来为了什么,说了一会儿话,管家大声说道:“陛下驾到!”
    措手不及的于谦周忱又惊又喜,慌忙随着徐灏站起来出去迎接,就见两位太监掌着宫灯,当先龙行虎步之人正是宣德皇帝朱瞻基,帝王身后跟着一群人,有三杨大臣,有解缙夏元吉等。
    君臣相见后,朱瞻基反客为主,含笑示意众臣坐下,先对徐灏说道:“舅舅,二位贤弟来了么?”
    徐灏尚未回答,帘外早一片应答声,“回圣上,候着呢。”
    “叫他们进来。”
    一声未了,走进来两个年轻人,周忱心说定是徐烨和徐煜了,一看果不其然。
    而谁也不认识的于谦就见年纪大的青年一身朱紫朝服,个头修长容貌俊秀,酷似他父亲,暗赞一表人才之余,又隐隐感觉功勋之子过于斯文,少了武将家的英气,未免稍微有些失望。
    至于那年轻的就更令人惊讶了,两个俊俏小厮拥着个如花似玉的少年,于谦见他不过十三四岁,穿一件粉红百蝶衣,罩着一件纬金堆花的箭袖,下面结着湖色排围须儿,色彩仿佛和霞佩一般灿烂。
    足下登着薄底粉靴,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上嵌一颗极大的明珠,颤巍巍的一个绒球,颈上系着玉蝴蝶儿的项圈,越显得唇红齿白,目媚眉颦,虽是正色却带笑容。
    不愧是国公家的少公子,于谦不禁呆了,也不禁为之哑然失笑,这样的人物就是朵温室里的翩翩浊世公子哥罢了。
    徐烨徐煜兄弟俩紧步上前,先给皇帝行君臣之礼,又向父亲请安,然后双双垂手立着。
    徐灏忽然沉下脸来,看了徐煜一眼,徐煜赶紧低下了头,脸飞红了。闹得诸位大臣皆心中暗叹,真乃虎父犬子。
    朱瞻基倒是很开心,他最依赖也最忌惮的无疑是舅舅,好在舅舅深谙进退之道,可虑者是他的后代,一旦青出于蓝,很容易把持兵权遗患无穷。
    朱瞻基从小与一干功勋后人很熟悉,想沐家当代家主沐晟无法与父兄相比,守成有余进取不足;道衍大师没有儿女,张辅呢至今还没有儿子,故世的朱能其长子朱勇是员勇将,没什么谋略,而徐烨徐煜更是与他一同长大,知根知底,虽说小时候非常聪明,人品也不俗,却都不是野心勃勃之辈。
    总之位列功勋之首的几大世家,其后人基本没什么威胁,老一辈死的死亡的亡,也是靖难功臣能与明王朝从始至终相安无事的重要原因之一,一代不如一代,几乎没有出现过能令人眼前一亮的人物。
    事实上徐灏自然很希望儿子能成才,梦想孩子们有大成就,可惜几率不亚于中大奖,占据高位容易,但想成为于谦之类能名垂千古的英雄,近乎于天方夜谭了。
    徐灏问道:“陛下在此,你为何不穿公服出来?”
    小厮之一名叫花农的很机灵,忙回道:“少爷刚进家,怕来迟了,所以不及进去更衣。”
    徐灏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朱瞻基失笑道:“无妨,进去休息吧。”
    这么多朝廷官员,当然没兄弟俩什么事,即使有皇帝开口,二人老老实实的走近父亲身边站着,徐灏没好气的道:“去吧。”
    “是。”兄弟俩如遇大赦,向帝王和大臣们弯腰告辞,一出门,一溜烟的跑出院子,彼此相视一笑。
    徐烨指着衣服笑道:“还真把这行头穿上了?怪好看的,像个美人。”
    “是挺好看的。”徐煜笑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烨不能一走了事,得等着传唤。于是徐煜独自进了内宅,到了介寿堂,刚跨进门槛,迎面撞到萧氏的大丫头扶柳,笑道:“我的二少爷,你跑哪去了?把太太急死了,说陛下来了,你出去迟了,老爷是不管有人没人都会发怒的,怕你丢了脸,教我又去寻你。”
    徐煜没有解释,说道:“还好,没挨骂。二表妹来了么?”
    “一早就来了,人在画锦堂,你快去吧。”扶柳说完径自出去了。
    “嗯。”徐煜转身出来,直奔东院画锦堂,小丫头打起了帘子,就见萧氏正坐在炕上听娘家侄女萧冰蓝讲故事。那冰蓝姑娘只穿件湖色花绣的袍子,束着玉带,竟也戴着紫金冠,上面缀着一颗大东珠。
    背后垂着发辫,一条腿屈着,露出一只粉底小朝靴,一只手托着腮靠在炕桌上。听见声音,萧冰蓝便回转头来笑道:“煜哥哥你回来了?好,好,快来陪我玩。”
    萧氏也笑问道:“你妹妹穿了你爹的旧衣服,好不好看?你惹骂了没有?”
    徐煜笑着摇摇头,说没有,上前挨着表妹坐下。萧冰蓝往里面挪了下让他,徐煜也就屈起一只膝儿,趴在炕桌上。
    “为何不把外衣脱了,不热么?”冰蓝问道。
    “是呢,云烟姐姐你帮我一下。”徐煜说道。
    萧氏另一个大丫鬟云烟走过来,替他解开了腰带,脱去了外袍,又将那莫名其妙的项圈正了正,好像与贾宝玉一样自小就戴似的。
    徐煜惦记着兰香,一心想走,萧氏说道:“忙什么,马上就摆饭了,你给我安安稳稳的坐着。”
    “是。”徐煜不好溜了,仍旧紧挨着表妹,问道:“你何时来的?就你一个人么?”
    冰蓝说道:“太太想我了,接我一人过来,不放我走,说要多留些日子,我也很开心。”
    “你妹妹可怜见的,我最牵挂她,爹娘不在了,我这次不打算放她回去。”萧氏神色很伤感,最小的庶出弟弟也病逝了。
    “你在讲什么?”徐煜顺口询问,见紫金冠上的红绒珠歪了,顺手替她摆正。
    “念几段笑话。”冰蓝指着桌子上的书。
    萧氏柔声道:“好孩子,你继续念给我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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