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六正在院子里干活,没认出打他门前走过去的徐灏,不然非高兴的跳起来不可。
    每次徐灏回来,不是办堂会就是请戏班子,热热闹闹的摆三天宴席,任由乡亲们拖家带口连吃带拿,这俨然成了村民们最期盼的节日。
    忙了半天的王四六有些累了,走出来蹲在门口,这两年他只有一个嗜好,那就是抽叶子烟,当时是徐灏叼着自制的烟卷,顺手给了他一颗,结果王四六就染上了烟瘾。经过他的种植,田边地角收获豆荚等时鲜蔬菜,还可以收获够他一年抽的叶子烟。
    点燃了烟卷,王四六美美的嘬了一口,恰好被走过去的徐灏回头看见了,转身回来,问道:“啥烟叶?给我来一根。”
    “呦?这不是三爷么?您好!”王四六吃惊的站了起来。
    “回来住两天,来,咱们一块抽根烟,聊聊天。”徐灏直接蹲了下去。
    王四六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的卷了一根烟递过去,徐灏用烟头对接引燃,轻轻吸了一口。
    徐灏上辈子是烟民,这辈子没事时也会偶尔抽两口,但平常不抽,不想给孩子们树立个坏榜样。
    “今年收成怎么样?”徐灏随口问了一句。
    王四六咧嘴笑道:“咱是一个老把式,时令节气,耕田播种,每一块地能种什么,一清二楚,只要天气不扯拐,雨水及时,只定一年两季满打满收。托您的福,这几年也有些余钱了。”
    “嗯。”徐灏笑着举起烟卷,二人如干杯一样,各自抽了一口。
    王四六是有名的勤快人,不问可知余钱是他辛辛苦苦省出来的。类似王家这样的农民,一年到头的手脚从来不会闲着,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休息一下,但就是那几天也要依照习俗,打扫房屋,挖明沟,清垃圾,顺便积些土杂肥料,沤几堆堆肥。
    平常每天他都是天不亮就把一家大小轰起来,辛苦一天,晚上背着月亮回家。吃完晚饭,还要编些东西贩卖,赚些零用,家里用的竹笼竹筐鸳鸯兜子竹席都是自己编织的。凭借这手艺,除了挣出油盐的钱,还可以给孩子扯几丈布,叫妻子给一家大小缝衣服做鞋子。
    徐灏建议道:“余钱最好是搞点什么,儿子大了吧?女儿也要嫁人,得多赚些钱。要不你从我这买一头小牛犊吧,不收利息,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
    “三爷和我想到一块去了。”王四六很兴奋,却婉言谢绝道:“多谢三爷了,我已经选好了,就不麻烦您了。”
    徐灏点点头,多少知道这位萧家村姚明的性子,属于那种从来不愿求人的老实人。没错,王四六这一辈子,以能不求人就做到让一家人温饱而自豪。
    嗜好除了抽烟他也喜欢喝酒,喝酒很有节制从来不酗酒,他一向对遇到些不顺心事的邻居,动辄花钱打半坛子酒灌下去,借酒浇愁的人很不以为然,认为作为男人太没有志气了。
    每当他也买一点点酒来喝的时候,那是实在累得不行了,或是田里的农活委实忙不过来,请几个短工来帮忙,按照乡下的规矩,打酒请短工喝,自己也顺便解解乏。
    所有吃的东西都是自己种出来的,外头的吃食是一个铜钱也不会花的,稻米小麦轻易不舍得吃,平常他家只吃粟米玉米地瓜这种粗粮,只有过年了,要孝敬祖宗供奉神灵,才去买几斤肉回来打打牙祭,自家的猪都卖了。
    现在手里有了些余钱,擅长精打细算的王四六没少琢磨,一本万利的事莫过于像童大老爷那样,放债。但是他不敢做,更不敢去放伤天害理的“阎王债”,倒不是怕遭到报应,而是很清楚他没有一点势力,不像童家,可以派人去抢人家的锅,下人家的门板,或者雇两个无赖住在债主家闹,他的债一准会放黄,连本钱都蚀了。
    也想过做些小本生意,或去外地倒贩货物,可是农活缠住了他,抽不开身呀,也怕一路上被那些官差和收税的,随便编造什么理由,货物扣没了,还要交赎金,又怕货物倒不出手,茶楼酒肆什么的又没手艺。
    最后他打算养一头大水牛吧,种地最需要的,并且也想了不止三五年。借牛耕地要花钱,非常心疼,每次他在田里奋力拖犁头的时候,都会想到要是有一头牛该多好呀?有了牛少费力气倒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从此可以不误农时,可以深耕细作,多打粮食了。
    有了牛,反过来可以租给缺牛的,租钱不少。农闲了呢,可以拉出去运人运货,坐在车上抽一下响鞭,多美?
    徐灏的主意和他不谋而合,果然徐三爷是位行家,这令王四六很佩服。但其实他那一点余钱,买一条牛腿还凑合,买四条腿的一只整牛就差得远了。
    五年前,他曾经和几家自耕农合伙买了一头牛,他占了一条腿,可是四家搭伙,农忙时扯不清的皮,各家都往死了用牛,一点不爱惜,结果把牛整的半死不活,他见状退出来了。
    那时他就决定,非要买一头水牯牛不可,就算买不起,买一头黄牛喂大了也顶用。
    从那以后,买一头水牯牛成了王四六的人生目标,一定要把自己的家业发起来,立于不败之地,不至于给希望自己倒霉的童家和下面那些收利钱的师爷们,不声不响地把自己这份家业暗算了去,只有买一头牛才行,毕竟人总有衰老的那一天。
    等有了大牯牛,自己就像似肋生双翼,可以飞了,可以每年更多的积攒一些钱,两三年的工夫,也可以乘人之危了,对那些吃喝嫖赌的破落子弟放放债,赚大利,低价典当别人的田产,进而买田置地,过起财主们坐收租子的快活日子,那该有多安逸!
    每当想到这个的时候,王四六心里乐滋滋的,又抽着烟盘算起来。这个美梦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不求人的性格,所以他从来不认为世上有什么可靠的朋友,甚至没有对自己的家里人讲,把美梦深深埋在心里。
    是以徐灏的建议,换做任何一个萧家村人,都会欣然接受。而以徐灏的身份,怎么可能趁机谋算乡亲?当然王四六自己也清楚,但他只想依靠自己,不然纵使实现了美梦,那滋味也不会甘美。再来普普通通的农民不愿平白受人恩惠,也不想被村里人说闲话。
    总之他拒绝了,徐灏见他语气坚决,也就罢了。
    抽完一根烟,徐灏告辞离去,王四六依然蹲在那里,想呀想呀,更加想得入迷了。叼着早已熄灭了的烟杆,似乎漂亮健壮的大牯牛已经买回来了,他兴奋的眼睛发亮。
    眨一眨眼睛,仔细一看,哦!原来是大院子童二爷家的牯牛,放牛娃牵着牛从山坡上回来了。
    王四六忍不住站起了追过去看看,瞧瞧这牛多好看,洋洋得意的甩着尾巴,慢吞吞的迈着四条腿。
    谁也没想到,徐灏的一句话,竟彻底令王大人沉迷了。此后每天都要胡思乱想一会儿,时常坐在饭桌上吃着饭,忽然想起了大牯牛,便情不自禁的嘻嘻笑了起来。
    本来他是不爱笑的人,这不免引起家里人的惊奇,问道:“笑什么?捡到金娃娃了?”
    王四六收起了笑容,冷冷地道:“比捡到金娃娃还要好呢。”
    晚上,他在梦中醒来,猛然听到他的草屋里似乎有牛在吃草的声音,赶忙翻身起来,到草屋里去看个究竟。
    月光下的草屋里空空的,哪有什么牯牛吃草?失望的王四六回屋继续睡觉了,迷迷糊糊又沉入到他的美梦中去,梦见村里的晒谷场上,他在牛群里转来转去,看着喂养的又肥又壮的一头头大牯牛,得意的不得了,或者看着一头没养好的瘦牛,他板起了牛嘴巴,仔细数着牙口,看看这牛有几岁了,摸一下牛的背肋,估量牛的力气有多大。
    但是每一次醒过来,还是睡在自家的炕上,睁眼望着窗口外天上的星星,叹了口气,该叫一家大小起来了,原来不过是又作的一场梦。
    很快王四六忍不住了,一反常态,得空就匆匆的赶到牛市去。在牛群里走来走去,摸摸这一头牛,看看那一头牛的牙口,张起耳朵听一听有经验的人咬耳朵说些什么。
    或者站在买卖双方的跟前,看人家讨价还价,这是最令他兴奋的时候,似乎他就是那位幸运的买家。要不就是站在一头水牯牛的面前,仔细端详,背上的黄色绒毛摸起来十分的柔软,蹄子翻起来看看,很不错的脚力,就连拉出来的牛屎,好像也不臭,带有青草的香味。
    他再一次看了看牙口,不会错的,牛不到五岁,正是出大力的时候。可惜它的主人不大爱惜,没有尽心尽力的喂养,膘不怎么好,牛似乎用多情的目光盯住他,很有几分伤感的样子。
    “如果这头牛给我养,我决不会养成这样。”他正在发呆,一个牛中人走了过来,以为是个买主,问道:“相准这头牛了?”说着把袖筒子伸了过来,要和他商讨价钱。
    这一下子,王四六顿时醒了过来,忙把手伸到背后,喃喃的道:“不,我只是看看,看看。”说完低下了头,匆匆离开了牛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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