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顺府临近官道有个名为“茶堡”的小小山城,山脚下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
    徐灏没敢选在村子里留宿,生怕被多情的年轻苗女惦记上,娶不娶是个大问题,何况还隐藏着阴森森的草蛊婆。
    小溪流下去,穿绕山涧,约三里地便汇入了大河。若是越过小溪进城,只一里路就够了,不然得多走好一段的路。
    说是小溪,实则宽约二十丈,显然湘西人口中的溪流与徐灏想象的不大一样,静静的水面深到一篙不能探底,不过却依然清澈透明,一眼能看清水里面的游鱼,玛瑙一样的石子,鱼儿好似漂浮在空气中。
    因这条溪流每年涨涨落落,官府限于财力尚没有修建坚固的石拱桥,多年来,安排了一艘方头渡船。
    渡船一次连人带牲口,可以载二十人过河,这边的绳索固定在山石上,过渡时把可以活动的铁环挂在上面,船上的人牵引着让渡船缓缓游过对岸。
    管理渡船的是白塔下那一户人家的老人,算是半个公人身份,官府规定不收取渡钱,每年领取七斗米,四百钱,已然是足以令人羡慕的薪水了。
    老人家里有一个女孩子,一条大黄狗。徐灏借宿之后,得知这位六十岁的老人,从二十岁起守着这条小溪边,干了足足四十年,就是说他是大明立国后的第一代公务员,能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使得老人对朝廷十分感激,也十分崇敬故世的太祖皇帝。
    按理说年纪大了,本来应该休息了,但老人压根没想过退休养老,忠实的履行自己的责任。
    女孩子今年十四岁了,她母亲是老人的独生女,十五年前和屯边的军士好上了,当时老人很开心,作为汉人自然想把闺女嫁给汉人,军户虽然在中原不受待见,地位不高,但是在湘西等边疆地区,拥有稳定的收入和较为不错的身份地位。
    可惜好景不长,作为军人在一次剿匪的战役中阵亡,悲痛的母亲生下了女儿后,走到溪边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伤心的老人独自抚养孙女长大,取了个很好听也很普通的名字,“翠翠”。
    翠翠生长在青山绿水间,皮肤变得黑黑的,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天真活泼又不失于警惕细心,动时宛如脱兔,像个男孩子一样,安静时又非常的乖巧,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平时在渡船上遇到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她也用一双眼眸瞅着陌生人,一副随时都能逃走的神气,等明白了对方没有恶意后,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徐灏拥有和女孩子相处的丰富经验,很快就和翠翠熟悉了起来,当然,前提是先对老人表明自己的身份,证明自己绝对不会花心,嗯,绝对!
    风日晴和的天气,有人要过渡,老人疲倦了躺在临溪的大石上睡着了,徐灏就和翠翠不让他起身,两个人跳下船去,徐灏抓着铁环,翠翠指挥着他不熟练的动作,把客人送了过去。
    没人的时候,徐灏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过去,黄狗敏捷的跃下,游水把木头衔回来。翠翠格外喜欢听徐灏给她讲外面世界的故事,总是聚精会神的侧头倾听,神色向往。
    茶堡凭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同一条长蛇,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盖了码头,湾泊小小的篷船。
    船儿运走了桐油青盐等本地出产的货物,带回来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还有山里人最喜欢的海味。码头一侧渐渐形成了一条河街,房屋大多一半建在陆地,一半立在水面上,全都是吊脚楼。
    春天河水暴涨,河街上的人家,各自用长长的竹梯,一端搭在了屋檐口,另一端搭在了城墙上,人们骂骂咧咧的带了包袱铺盖,拉着媳妇孩子,回来把米缸从梯子上送进城,等水位降下了才能回家。
    若某一年的水势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肯定有一些房子会被大水冲走,这时候大家都在城头上呆望,家都没了的人也同样呆望着,似乎对无情的老天爷无话可说。
    涨水时在城上望着骤然变得宽阔的河面,流水浩浩荡荡,水上飘浮着房子、牛羊、大树、锅碗瓢盆等等。若发现顺流飘下来的小舢板上的妇人孩子哭喊着求救,这些没了房子的汉子,便会马上架着船桨出去,飘到下游想办法把舢板用长绳系上,然后合力把人给救上岸。
    湘西带给徐灏的不仅仅是景色如画以及神秘的种种,更多的是人们的质朴和平凡,平凡里蕴藏着最美好的东西。
    两岸多高山,山中有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颜色深翠。翠翠对徐灏说,近水人家喜欢栽种桃树杏树,在永顺这里,春天时凡是有桃花的地方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必定可以去沽酒,湘西没有不喝酒的人。
    城内驻扎着三百家洪武年迁来的军户,二十年来早已融入了本地,除了每天擂鼓吹号,使人知道这里还驻有军队外,官军仿佛并不存在似的。
    明朝军户制逐步走向瓦解是必然的趋势,报名参军保卫家国是一回事,一出生没有选择,当一辈子的大头兵是另一回事,又得种地养家,又得操练打仗,还要上交一份租子,给军官当牛做马,战斗力怎么可能不低下?
    每个国家都得花钱供养军队,所以朝廷担心庞大军费压垮国库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下午,翠翠带着徐灏进城闲逛。冬日的白天,各家各户的门前皆晾晒着衣服同干菜,藤做成的天然网兜里,装满了栗子榛子等,悬挂在屋檐下。
    外面的男人不太多,妇人们穿了浆洗得很硬的蓝布衣裳,胸前挂有白布扣花围裙,弯着腰一面说话一面做事,小城里一切永远那么的静寂。
    这里的百姓非常喜欢站在门前,眺望着大河以及河中的景致,平淡单调的生活,妇女们最关心的就是船来的时候,相熟的船民带没来带委托打造的金银首饰,或两只猪仔一窝小鸡,或两丈布帛,或一坛子好酱油。
    走了一圈后,蹦蹦跳跳的翠翠拉着徐灏去河街吃饭,相比城内一年如一日的平静,这里十分的热闹,聚集着各地商旅。
    街上遍布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卖船上用的檀木活车、竹缆、罐锅铺子,五花八门的营生,有些是徐灏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进了一家小饭店,长案上放着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可惜没有红红的辣椒丝,盛在浅口钵头里,香气诱人,钵旁的大竹筒中插着大把的红筷子。
    徐灏和翠翠走过去坐下,各自抽出一双筷子在手,有个涂抹了脂粉的妇人走过来,问道:“公子,小姐,要甜酒?要烧酒?”
    徐灏不懂这里的讲究,就见翠翠以本地男人一贯的反应,装着很生气的道:“吃甜酒?又不是小孩,还问人吃甜酒!”
    妇人笑了笑转身过去,从大瓮里用竹筒舀出酽冽的烧酒,倒进了土碗里,过来放在了长案上。
    周围的本地人都很好奇徐灏的身份,明显不是过路的商人,更像是个有钱的读书郎,不过河街有不成文的规矩,没有人会随便打听他人的底细。
    翠翠尝了一口烧酒,便吐着舌头苦着脸不敢再喝了,徐灏也仅仅喝了一碗,就着粟米饭饱尝了一顿鲤鱼豆腐,付了帐回去。
    一回到渡口,就见老人和个卖皮纸的年轻人争执,年轻人非要付钱,老人一如既往的拒绝。
    船拢上了岸,年轻人跳上了码头,一手铜钱向船舱里一撒,笑眯眯的急忙走了。
    老人得拉着船让别人上岸,无法追赶,忙冲着翠翠喊道:“帮我拉着那个卖皮纸的小伙子,不许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真带着大黄狗去拦人,年轻人见状笑道:“不要拦我。”
    徐灏微笑注视着这一幕,陆续有人告诉翠翠是怎么回事。
    翠翠明白了,结果更拉着年轻人的衣服不松手,反复说道:“不许走,不许走。”
    大黄狗为了表示自己同主人的意见一致,汪汪汪的吠着,大家伙都笑了,谁也不能走了。
    老人气喘吁吁的追过来,把铜钱强迫塞到年轻人的手心里,且搭了两条自家的咸鱼,搓着双手笑着说:“走吧,你们该上路了。”
    “哼!”年轻人似乎很气恼,嘟嘟囔囔的扭头就走。
    翠翠说道:“爷爷,我还以为那人偷了你东西呢。”
    老人说道:“他送我好些钱,我才不要这些钱,告诉他不要钱,他还同我吵,不讲道理!”
    翠翠问道:“钱都还了他嘛?”
    老人笑呵呵的摇了摇头,很狡猾很神气的样子,从腰带里摸出一枚洪熙通宝,送给了翠翠,说道:“他得了咱家的咸鱼,我自然不能吃亏。”
    忽然远处传来吹唢呐的声音,翠翠一跃而起,兴奋的叫道:“来迎亲的啦,来迎亲的啦!”
    老人对徐灏说道:“今天是永顺滕乡绅家的少爷娶亲,娶得是山城里宋家的新嫁娘,十五岁了。”
    看似对徐灏解释,实则是对翠翠说的,而翠翠亦明白祖父这句话的意思所在,却不做理会,带着大黄狗跑向了山坡。
    徐灏说道:“大伯,女孩年纪太小成亲并不好,身子还未长成。”
    年纪越大的人越固执,好在徐灏的身份贵重,老人不敢争辩,而是叹了一口气,“公子,我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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