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烟婉拒了老太太的邀请,站在后门的茶房檐下,朝露扫湿了她的鞋袜和裤边,转染上了些灰尘泥土,显得有些狼狈。
    太阳从她的背面升了上来,映出她那如同柳枝一般苗条与柔韧的阴影,长长尖尖的,似乎使她整个人更加清瘦。
    风尘仆仆的坐船而来,被阳光晒得微黑的两颊,依然透露着一种少妇所特有的红晕,弯弯的,细长的眉毛底下,闪动着一双含情的,扁桃形的,水溜溜的眼眸。
    芷烟的容貌在水准之上,加上她的出身,干活的男人们都指手画脚起来了,他们用各种各色的贪婪的视线去包围曾经高高在上的少妇,有的还故意停止了手里的活计,小声议论着。
    “怎么就她一个人回来了?她丈夫呢,行李呢?”
    “八成是糟了难。呦!她头上裹着黑纱,莫非是成了寡妇?”
    芷烟尽量不去理会闲言碎语,从她不受徐灏的待见之后,时时刻刻面对着蜚短流长,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
    这时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后门的小厮都站了起来,把车赶到了庭心里,车夫吆喝住了牲口。
    车门被推开,先跳下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将门凳放好,搀扶着下来一位妇人。
    芷烟见是四喜,正要迎了上去,四喜先说道:“呀!芷烟姑娘几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我现在算是外人了,不好往里面走,等等也无妨。”芷烟解释原故。
    “你可是三奶奶的陪嫁丫头,怎么反倒把自己当成了外人?真实的。”四喜上前拉着她的手,满脸笑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谁敢怠慢自小和奶奶一起长大的姐妹?也只有那些没有眼力见的人,只会跟红顶白而不会雪中送炭。
    一看芷烟很是憔悴的样子,就知道她过得不如意,四喜好言好语的说着话,绝口不问对方的近况,笑道:“咱们先去你妹妹屋里见见旧时的姐妹,吃了饭,叫她们送你进园子就是了。”
    如此二人手拉手到了紧靠着垂花门的院子里,四喜说道:“芷云,你好姐妹来了。”
    “谁呀?快请进来吧,我占住手了。”屋里传出了声音。
    小丫头跑了出来,打起软花帘子请客人进去,芷烟心中叹了口气,见客厅中间陈设着五色珐琅宝云鼎,左首一架玻璃油画自鸣钟,右首一只五彩大翠瓶,供着五色牡丹。
    炕上铺着大红苏绣枕垫,下首八把造型有趣的椅子,椅子上铺着一色元青缎垫,此外的玲琅摆设自不必提,显然芷云也做了管事了。
    芷烟想起当初陪嫁过来的时候,乃是丫鬟中的第一人,别说芷云她们了,就算管家管事谁不要听我指挥?如今她们这样的风光,我倒弄得进不得,退不得,唉!
    叙旧的时候,芷烟轻轻问道:“三爷在家吗?”
    穿着粉红缎三蓝绣花圆月长裙的芷云摇头道:“说来不巧,三爷昨晚出门了,谁也不知去了哪里。”
    天下着雨,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晴和的征兆。
    曹二叔坐在曹氏家祠的大门口,还穿着冬天的那件破旧棉袍,身子微微的颤动,像是耐不住这袭人的寒气。
    他不时抬头望了一望天,嘴边不知道念了几句什么话,又低了下去。胡须上倒悬着一线一线的水珠,迎风飘动,刚刚用手抹去雨水,随即又流下了几线。
    “难道再还和去年一样吗?我的老天爷。”
    天气也真太使人着急了,立秋后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雨没有停住过,人们都感受着深沉的恐怖,这样的年景太罕见。
    抱着孩子的曹二婶说道:“这些年不都是这样的冷吗?节气都被打乱了,求求天老爷别收人了,可怜可怜我们吧。”
    “一年比一年冷,关帝爷爷的灵签上曾明白说了,今年的人,一定是要死去六七成的!”
    烙印在曹二叔脑海中的许多痛苦往事,一点点的往外倒,他记得小时候天天吃野菜拌山芋,一天只能吃一顿,这还是最好的荒年了。战乱时吃树根,最惨的时候一家八口人,四个吃了观音粉生生吃死的。
    童年时的惨事让曹二叔一辈子也忘不了,大明立国后他拼了命的种地,不但耕种自家的,还加种了村里何七爷的十亩水田,多种一亩地,就多一亩地的好处,缴纳何七爷的谷租,剩余能喂饱两个孩子。
    曹二叔不指望发财,只求能让一家人吃饱饭。去年和儿子费了很多力气,起初禾苗长势很好,雨水也极调和,只要照拂得法等到了秋天收获,什么都不成问题了。
    谁知老天爷忽然翻了脸,大大的雨点由西南方直向田地里扑过来,短短半天的功夫,池塘里的水位急剧升高。曹二叔立刻感受着不安心情,恐怕这好好的稻花都要被雨水打落了。
    午后,大雨渐渐地停住了,那时在曹二叔的心里,像放下了千斤重担般的轻快。
    晚上,天色漆黑的伸手看不见自家的拳头,四面的锣鼓声像雷一样地轰着,人声铺天盖地的嚎叫,劲风刮得呼呼的吼。
    曹二叔知道外面又发生了意外变故,急急忙忙的叫醒了儿子,由黑暗中向着锣声的地点飞跑。
    路上,他遇到了邻居家的小子,得知西面和南面的水位一齐暴涨,这使得整个曹家庄四周的堤口都变得危险了,锣声是里长命令大家去护堤的。
    曹二叔吃了一惊,黑夜里徒然暴涨几支水,是近年来少见的怪事。他慌了神,锣声越响越厉害,他的脚步也越加乱了。天黑路滑,跌倒了又爬起来,得亏儿子扶着他跑,还没等跑出几步,就听到一声天崩地裂的震响,曹二叔的腿脚像弹棉花絮一般的颤抖起来。
    眨眼之间,如万马奔腾的浪涛向着他们涌来,儿子曹秋急急忙忙背起父亲转身就跑,站在了自家的石阶上,洪水漫过了一尺多高,幸运的躲过一劫。
    新渡口的堤坝溃开了三十几丈宽的一个角,曹家庄所有的稻谷都化成了水。
    于是曹二叔差点疯了,半年辛辛苦苦的希望,一家子生命的源泉,都在那一刹那间被大水冲毁的干干净净。
    现在,曹二叔又看到了灾年的征兆,怎么能不心急呢?从去年五月到今天,他还没有吃饱过一顿干饭,孙儿嗷嗷待哺,他娘连奶水都没了。
    六月初水终于退了,全村的饥民想联合出门去讨米,刚刚走出去就被官兵赶了回去,往后连村口都不许出去。
    据说县里领了朝廷三万石的赈济,可乡下没有看见发下一粒粮食。何七爷从外省买了七十担大豆子回村救急,曹二叔只借到了五斗,价钱是二钱银,月息二分。
    曹家一家九口人,连青草都给吃光了,实在是捱不下去了,才跪在何七爷面前多借了三斗豆子。
    八月里村里有人挖出了观音土,饿得受不了的乡亲全都争先恐后跑去挖来吃,任凭曹二叔如何劝解反对,四爷爷为了给儿孙省下一口饭,吃了不到两天,升天了。
    此后每天都有人死,正在饥民挣扎在死亡线上,突然从天而降了个徐三爷,怒斩县太爷等官吏十八人,鲜血染红了县衙,下命开仓放粮,整个府的百姓全都沸腾了。
    不过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曹家庄人被要求编些斗笠等过活,一人每天能编出十只斗笠,就可以换取两顿的稀饭,所以全村人日夜不停的赶着编,编呀,尽量的编呀!不编有什么法子呢?起码有命支撑到秋收。
    曹二婶抬头看了看天,摇晃着怀里的孩子,说道:“大家都说徐三爷是天神转世,只要他能来咱村子走走,这雨天兴许就能停了。”
    “胡说八道。”曹二叔压根不信,“徐三爷是青天大老爷不假,可他是人不是神,只有当今圣上才是神。你们呀别乱传瞎话,小心把徐三爷给害死,皇帝老儿最怕这个了。”
    “哦。”曹二婶叹道:“斗笠也卖不动了,今年可怎么过啊。徐三爷是好人可不是个善人,就从来就叫人白吃他一顿饭。”
    “那是吃不起。”一辈子辛勤劳作的曹二叔对此很有共鸣,“白给粥吃,能像现在,大家伙想法设法的种地?朝廷的赈济只能济得一时不能济得一世。不过话说回来,今年怎么办呀!”
    斗笠卖不出去,眼前的稀饭就要成了泡影,今年五十岁的曹二叔心中焦急,他知道他的命苦,生下来就没有舒服的活一天,苦头吃的太多了,好的日子却还没有看见过,算八字的先生都说他晚景很好,总不能十分相信,二个儿子都不懂事,处于这样大劫数的年头,要独立支撑这么大的家,可想而知该有多么的困难。
    “总得想个办法啊!”
    曹二叔不指望任何人,也从来没有气馁过,每每到了这样的难关,他就整日里思索着,无论如何要养活全家人。
    突然,村子里爆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声,就听有人喊道:“徐三爷来啦,徐三爷来啦!老天爷,雨停了!雨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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