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整个紫禁城处处张灯结彩,宫人和侍卫俱都换上了新衣,冬宴于洪武八年建成的武英殿内举行。
    一夜未睡的徐灏站在午门的城楼上,俯视着从一顶顶的官轿走出来的勋贵人等,然后经由脚下走过。
    他穿着由凝雪亲手缝制的锦绣飞鱼服,极为贴身舒服,是于今早特意送来的,人配衣装更显得气宇轩昂,整个人耀目辉煌。
    昨晚残害手足,今天要陷害忠良,配上这身行头,徐灏自觉自己就是那传说中,罪大恶极的锦衣卫大坏蛋。
    估计今后史书上会如下记载,洪武某年腊月二十八夜,徐灏暗杀兄弟,次日暗杀朝中名将,次次日洪武皇帝正本清源,诛杀奸臣徐灏于午门外,普天同庆。
    反正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徐灏装作没事人似的斜瞅着下面,一副你奈我何?
    对于杀人,徐灏自己觉得非常奇怪,他自己不敢亲手行凶,不愿看到残肢断臂血淋淋的场面,可是指使他人出手,竟然丝毫没有顾忌,就像杀个人和杀一只鸡没有任何不同,区别只在于自己在不在场。
    整整想了一宿,徐灏明白过来了,完全是被现代的一切熏染所致。自小接触到了小说电视电影和遍览古书野史等等,看到的杀人情节数不胜数,下令杀人竟是根本没有心理障碍。当然,自己动手就是另一回事了。
    远远望见颖国公傅有德出了轿子,徐灏神色严肃起来,默默看着这位一代名将带着两位儿子朝着这边走来。
    徐灏知道傅大将军一共有四个儿子,一个过继给了兄长,一个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大势已定,只希望朱元璋能给傅家留下一丝血脉。
    心中涌起英雄末路的凄凉感受,徐灏马上抬脚走到一侧,不敢站在傅有德之上,倒是傅让眼尖瞧见了走动的他,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
    此时此刻的傅有德心情异常复杂,明摆着今天的冬宴就是冲着自己而来的,自从得知张麟暴毙后,陆续有昔日心腹属下不顾自身安危传来消息,驸马张麟的死竟然和儿子傅忠有关?
    自己都已经知道了,那帝王就更不用说了,单凭几位驸马联手要置徐家子弟于死地这一件事,帝王就有了拿自己问罪的借口。
    儿子实在是太糊涂了,自己本意不过是闹出事来,借此把徐家牵扯其中避开帝王的注意,谁知他竟附和欧阳伦和张麟胆大包天,企图加害人家,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傅有德突然间苍老了十几岁,缓缓抬头看着上面的当事人徐灏,目光中夹杂着歉意,轻轻点了点头。
    徐灏顿时心情跌落谷底,满怀深深歉意深深弯了下腰,低声说道:“对不起!恭送大将军。”
    这一刻,什么都不用说了,千言万语在一躬。打了一辈子胜仗的傅有德顿时胸中升起无限豪气,生死完全置之度外,背部挺拔的如剑锋般笔直,昂然朝着宫里走去。
    徐灏幽幽一叹,落寞的转身径自去了,已经不用在故意激怒傅让,大将军已然心存死志了。
    随后徐灏有意避开了头发花白的二爷爷徐达和心事重重的宋国公冯胜,以及紧锁眉头的定远侯王弼和儿孙满堂的武定侯郭英。
    武英殿一侧的墙根底下,徐灏一口口喝着抢来的贡酒,斜倚着坐在雪地中。
    突然有人笑道:“你倒是有趣,竟敢坐在这里吃酒。”
    徐灏抬眼看去,竟然是穿着龙袍戴着玉冠的皇太孙朱允炆,举起酒壶道:“喝不?”
    朱允炆立时皱起眉头,不悦的道:“有辱斯文,给你家族丢人现眼。”
    徐灏冷笑道:“将士们在外杀敌的时候,都是这般模样,狗屁的侮辱斯文,大明难道是靠书生打下来的?”
    朱允炆怜悯的道:“那是以前,如今四海升平,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岂能一概而论?”
    徐灏仰头灌了一大口好酒,反问道:“那为何边关仍然需要驻守那么多将士?天下需要那么多的兵马,不如统统解甲归田,大家一起读书好了。”
    “蠢材!”朱允炆叹道:“与武夫对话,不亚于对牛弹琴。你自己慢慢喝吧,不奉陪了。”
    徐灏笑了笑,不管如何,朱允炆此人确实心地不错,可惜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家庭。
    “殿下,你怎么出来了?”
    刚要走人的朱允炆闻言无奈的道:“我也不知为何?本来代皇祖父给诸位长辈敬酒,好没来由的命我离开。”
    徐灏心里立即了然,朱元璋这是不想孙儿看到接下来的冲突,叹道:“那殿下快回去吧,天气寒冷,别冻坏了你。”
    朱允炆似乎是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你做了锦衣卫镇抚使?那为何没去太子府拜见我?难道你只和朱高煦兄弟俩友善,而不愿意亲近我么?”
    徐灏惊讶的道:“昨日刚刚上任,还没来得及过去呢!再说我一莽夫,去了怕脏了殿下的地方。”
    朱允炆似笑非笑的道:“果然如同他人之言,你对我心有成见!你若是莽夫,那天底下的童生们,不都成了匹夫?”
    徐灏表情不变,失笑道:“实不相瞒,臣确实是不喜读书,要不然也不会做了侍卫。殿下身份与众不同,谁敢贸贸然的去亲近你?再说如今臣身为锦衣卫,更不好无缘无故的登门打扰,也是出于一片好意。”
    朱允炆露出笑容:“这话说的在情在理,那我就不计较了,你继续喝酒吧,我走了。”
    徐灏目送未来的短命天子和一干东宫文臣侍卫汇合,忍不住仰头把酒给喝干了。
    摇了摇空空如也的酒壶,徐灏有些微醉了,就要起身去再找要一壶。此时打身旁的侧门里走出来一群年轻人,其中有傅忠和傅让兄弟俩。
    京城大半勋贵子弟一向以李景隆为首,这时候人家有资格坐在武英殿里,而徐家真正的长子长孙徐景钦等人因长辈健在,自然就没资格了,他们被安排在其他宫殿。
    御膳没什么好吃的,纯粹好看而已,冬宴也无非就是应个景,于是这些人匆匆吃了几口菜,饮了一杯酒就一起出来散心,毕竟他们不像徐灏可以出入大内不禁,一年进不了几次宫。
    心情不好的徐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对着堂哥徐景钦问道:“有酒没?”
    徐景钦皱眉道:“你有职责在身,喝酒作甚?”
    自从徐灏和李景隆交情变得深厚之后,连带着其他人都对他刮目相看,徐景钦等堂兄弟也对徐灏较为友善,此刻是出自好意,提醒兄弟注意身份场合。
    徐灏为人一向是人敬他一尺,他还人家一丈,当下笑道:“那不喝了,听大哥的。“
    徐景钦笑道:“这才像话。来,这二位是难得一见的颖国公傅家两位公子,你们认识一下。”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徐景钦这一代的兄弟都自知远远不如祖辈父辈,加上徐家早在十年前就变得异常低调,因此能和李景隆相处融洽甚至唯他马首是瞻。
    而傅家和冯家这十年来,皆是名声如日中天的将门,父亲手握重权乃当世无敌名将,眼中自然就没有李景隆等人了,双方之间没什么来往,各有各的圈子,甚至彼此之间因争风吃醋等原因,起过一些摩擦,互相敌视。
    徐灏说道:“小弟认得驸马和傅大人,如果以前有所得罪,还请包涵。”
    傅让笑道:“徐大人乃我府军前卫出来的俊杰,国之栋梁,年仅十七岁即升任锦衣卫镇抚使,令人万分佩服。”
    傅忠记着张麟的死,冷冷的道:“高攀不上。”
    徐景钦等人的脸色顿时都变的有些不太自然了,诚然傅让没有其他意思,可是听在他们耳朵里,这么就觉得那么的腻味?
    徐灏十七岁就当上了从四品的镇抚使,帝王心腹,而他们呢?官职最高的不过五品,一些人乃六七品的武职,甚至大多数还没参加工作呢。
    如此一来,包括徐家一干兄弟都不乐意和年纪最小的徐灏呆在一起了,说了几句话,一起朝远处的金水桥走去。
    “果然当了锦衣卫,谁都不愿意理我,不和我玩了。”
    问题是有些醉了的徐灏没了往日的清醒头脑,自怨自怜的孤零零站在一边,羡慕的看着人家一起谈笑风生,倍感寂寞。
    武英殿内,气氛有些古怪,朱元璋高坐龙椅谈笑风生,而下面的勋贵则大多食不知味。
    有资格抛去臣子的身份,和帝王平辈论交的老臣人数不超过二十位,而这二十人中真正可以接近帝王的不过区区三五人而已。
    大多数人都是父亲因各种各样缘故亡故后继承的爵位,被帝王下旨诛杀的多达三四十人,值此之际,谁心里不感慨万千,心情紧张?
    尤其是一场惯例的冬宴,因几位大将军赋闲在家而变了味道。坐在右首第二位的颖国公傅有德从始至终一口酒不喝,不一口菜不吃,令周围的勋贵们心里战战兢兢。
    表面上最自在的,当属左侧上首的魏国公徐达了,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频频举杯和朱元璋交谈对饮,兴致很高。
    唯有跪坐在一边伺候的徐增寿心里难受,因为他发现老父亲的目光中没有一丝笑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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