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临邑县官道上,已经是八、九月天气,天色却依旧酷热难当,旬月无雨官道上漫尘扬天,加上烈日当头,在这种天气下行军,真可谓是一桩无与伦比的美差。
    官道上漫天尘土中,一队队清军兵勇有气无力的朝着前方行进着,速度极为缓慢,道边一处地势稍高的土丘之上,数十名清军将校聚集在此处。一顶蓝呢大伞之下,一名清军大官坐于其下,对面前站立着的一众武将怒目而视。此人五十多岁年纪,一身清廷二品文官服饰,胸前补服正是代表二品官的锦鸡,此人正是清廷山东巡抚文煜。
    文煜乃是满洲正蓝旗人,费莫氏,字星岩。由官学生授太常寺库使,累迁刑部郎中,后出为直隶霸昌道、四川按察使。早年的文煜官运亨通,可当太平毛长这伙逆贼出现之后,文煜的好运也就到头了。咸丰三年,他迁江宁布政使,但当时江宁已陷贼,倒霉的文煜只得从琦善经营江北大营。在江北大营经历了几次败仗之后,琦善殁於扬州,所部练勇及江北粮台事宜,命文煜接办。这也是一块烂摊子,但好在文煜效仿荣禄的厘金之策,倒也安然度过了经济危机。
    随后他跟随过胜保、袁甲三、僧格林沁等等人物,努力的维持着江淮一带的战事,好在太平军的主攻方向似乎并不在这里,江南数省尽皆糜烂之际,文煜还是得到了拔擢,去年升为山东巡抚。
    可惜好景不长,今年北面可真够乱的,先是洋人北上打朝廷,然后是长毛坐船也北上山海关南下,还包围了京城。当时消息传来,真是人心惶惶,然后勤王旨意到了山东,文煜自然急忙点起山东兵勇、练勇,凑起一支三万大军北上勤王。
    文煜虽有心报效朝廷,但无奈当时整个山东都人心惶惶,都说满清的江山也就快到头了,各处总兵、参将领兵前来集结的速度极慢,最后文煜一狠心,将多年积累的厘金当做军饷发出大半,好不容易才聚齐这三万勤王大军。
    八月初,勤王大军在山东济南府誓师出征,可没想到一路上走走停停,一路上风云变化,一会儿听说绵愉、荣禄等人举旗清君侧,和洋人联洋靖难,一会儿听说长毛忽然和洋人开战,一会儿又听说绵愉、荣禄等人向关外逃窜,政变失败。总之文煜自己都被这些混乱的消息搞得无所适从,更别提手下的军将们了。
    最后,文煜提兵在禹城驻扎数日打探消息,最后得到准确的消息是,北上的太平军数万之众击败了洋人,继续围困京城,京城还有勤王旨意到来,催促文煜尽快起兵。
    当时文煜和手下将官商议,如今乱世,朝廷朝不保夕,虽说有可能改朝换代,但这勤王还是要去,好歹大家手中还有兵,这乱世里有兵有粮就心中不慌。这北上勤王也是有讲究的,北边的太平军虽然精悍,但始终是孤军,山东兵去了,要是朝廷四面八方的勤王大军来到,太平军势孤力弱的话,文煜和一帮山东军将自然可以加入朝廷大军痛打落水狗。但要是看着势头不好,文煜和手下军将们决定先退回山东,最主要的就是保住手上的兵力,只要手上有兵,将来就算太平长毛坐了江山,他文煜和一帮山东军将也还有晋身立命的筹码。所以,这趟勤王可以去,也必须去。
    可一天前文煜大军到了临邑之后,休息一天,今早继续朝着北面进发,但兵马才出城,哨探快马来报,太平军大将李秀成统兵两万余人一路南下,数日内连克青县、沧州、盐山、南皮等地,已经快要侵入山东境内。
    文煜听了消息当即惊出一身冷汗来,心里暗骂长毛也太能打了,刚刚和洋人死拼完,他们不好好的在京城、天津待着,分什么兵南下啊,这明显就是要来抢地盘么?
    于是,文煜便在行军道边停下,召集各部将领议事,看如何处理当前局面,兵马自然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就有可能遇上太平军,和太平军打野战,文煜还没有神勇到那个地步。
    诸将聚齐之后,文煜将最新消息说了,最后他道:“诸公,长毛入寇山东,我等继续北上便有可能先与长毛交兵,野外浪战非比儿戏,本官便想听听诸公有何高见。”
    山东布政使李鹤年首先说道:“抚台大人,长毛分兵南下,意图在明显不过,定是想打通江淮之道,与林凤祥部汇合,然后蚕食山东、河南、安徽等地,我等不可再行北上,先当稳守山东方为上策,否则北面长毛南下,南面咱们的老冤家林凤祥部长毛再寻机突破江淮防线,一同入寇山东,那山东一地必将生灵涂炭,而我等将再无立锥之地了。”
    文煜麾下新晋记名总兵宋庆也道:“李大人所言甚是,我等麾下兵勇皆鲁地人氏,出省勤王就怕力有不逮,如今长毛南北即将入寇山东,我等还是谨守山东一地为上,否则勉强兵出山东北上勤王,而将士身后家乡却遭长毛屠戮,将士又岂有一战之心?”
    曹州镇总兵郝上痒也道:“是啊,是啊,先别说咱们能不能勤王,如今长毛李秀成部就要进入山东,就怕我们都走不出山东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说不可再走,都建议回师分头驻守各处要隘重镇方为上策,文煜面色越来越难看,心里头也是一阵悲戚,他们满人的京师都要快被攻克了,这些汉人的心思似乎早就已经不再此处。像宋庆、郝上痒、李鹤年这些人都是靠着屠杀山东捻军和对抗太平军战功提拔起来的,若非他们手上有如此多的血债,只怕这会儿就直接提出像长毛投降了吧。
    但文煜也觉得这是在情理之中,想那京城也是一片混乱,老王爷绵愉和新贵荣禄这等人物都退走关外自保去了,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看到文煜脸上阴晴不定,李鹤年知道他这是拿不定主意,当下上前低声劝道:“抚台大人,如今天下纷乱,有粮有兵有地盘才是硬道理,你看湖南曾国藩这人,据守一地,自成一体,将来就算真的变天了,湖南一地便是他曾某人保住自己权势的筹码,要是我等丢了山东一地,将来拿什么去做晋身之礼?到那个时候别说权位,就是身家性命只怕也不保。”
    文煜呆了呆顺口道:“可我是满人,长毛能容得下我?”
    李鹤年一看文煜如此开口就知道他心底里犹豫了,当下低声笑道:“抚台大人只管放心,将来若真是变天了,这新朝为了尽快稳定局面,这数百万满人和前朝人心还是要安抚的,这历朝历代也都如此。此前还未听闻有满人投靠太平的,假如大人做了这第一个,太平那边必定厚待。”
    文煜呆了半晌后才道:“可我等都是长年和太平厮杀的人,手上都有太平的血,长毛能不计前嫌吗?”
    李鹤年微微颔首道:“这点也正是我等担忧之事,所以我等手中兵马不能北上,咱们只能守在山东,只要长毛在山东吃了我等苦头之后,将来就算他们要招降我等,到时候我等的身价也才能显现出来。如若现今兵马丢光了,一切休提。”
    文煜痛苦的闭上眼睛,心里暗想,列位祖宗也不是他文煜不孝,实在是大势已去,为今之计也只有自保一途了,这勤王是不可能再北上了,假如他强行催兵北上,只怕还没出山东,这些兵就要哗变了啊。列祖列宗莫怪、莫怪,这勤王之事就罢了。
    思虑成熟之后,文煜睁开眼睛说道:“那就让各部兵马先回临邑,然后各部回自己驻地,发动当地团练兵勇,固守各处要隘、重镇。李大人,咱们马上退回济南府,长毛入寇山东,首当其冲便是这济南府,咱们好好商议商议如何守住济南府。”
    李鹤年捻着长须笑了起来,心里暗想孺子可教也,口中说道:“正是如此,抚台大人洞若观火,实乃我等之福。”
    当天,出了临邑县城还没数里的三万勤王大军又匆匆忙忙的回到了临邑城内,保守清军滋扰的临邑百姓商民们自然是大失所望,无不暗中咒骂。
    好在第二天开始,各部清军陆续离开,只留下临邑本地的兵勇镇守县城,听闻巡抚大人当天夜里就先走了。然后官老爷们四处派人粘贴告示,都说长毛大举南下,一旦攻破城池,全城百姓一个不留,官府号召大家加入团练,共保家园云云。
    官府告示还没贴了一天,当天晚上就被城内太平军白泽堂的细作全都换成了太平军的告示,第二天清晨大家伙一看都乐了。其实南边长毛的行事口口相传到了北边,这边的百姓也开始知道了太平军的事迹,也不像清军宣传那样可怕,其实听闻南边的百姓还过得更好。于是,城里的百姓们看了太平军的告示之后,参加官府团练的寥寥无几,就连城内富户豪商们以往组织的团练也解散了大半,那些富户豪商也听闻了长毛对待他们的政策,只要不和清廷勾结与太平军对着干,太平军是保护私产的,那么他们还聚起团练做什么呢?
    数日间,北方警信一日数封的传入临邑城,县官和守城总兵无法聚起兵马抵抗,第五日上,当一队陵县的残兵败将逃入临邑城后,他们得知最新消息,长毛攻克了距离临邑仅五十里地的陵县,大队兵马正朝临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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