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湘勇营驻扎在湘乡以北二十余里处的韶山,韶山历史源远流长,相传舜南巡时,奏韶乐于此,凤为之下,韶山因虞舜南巡得名。而荣禄却知道这里是后世太祖的诞生之地。
    韶山地势属于湘中低山丘陵区,山峦起伏,溪水潺潺,冲土段相连,易守难攻,又位于湘乡、宁乡、湘潭交界处,因此极为重要。太平军占长沙、湘潭、衡阳、湘阴一线,从去岁开始便不断出队攻打湘江以西之地,而清军则沿着常德、益阳、宁乡、韶山、湘乡等地布防围堵。
    去岁至今,双方一直在这一线拉锯作战,互有胜败,但清军一直处于下风,直到赖汉英组织湘地太平军攻打赣省大败于江忠源部之后,湘西的清军才算把局面扳回一些来。如今太平军沿湘江布防,清军则以宁乡、韶山、湘乡几处为依托,双方算是暂时稳定了战线。
    一路上荣禄三人策马过了几处湘军营垒,各处湘勇都是衣裳弊履,面黄肌瘦的,但荣禄看得出,他们的精气神明显的和其他的绿营清军不一样,因为他们是湘乡本地招募的湘勇,他们知道守卫的是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土地,和他们一起战斗的是他们的父兄子弟、亲朋好友。
    韶峰顾名思义乃是韶山的最高峰,高一百五十余丈。韶峰位于韶山西南角,曾国藩的中军帅营便在这里。韶峰是南岳衡山第七十一峰,比第七十二峰的长沙岳麓山高出数十丈。在此处设帅营,方圆百余里可一览无遗。
    快至韶峰,只见此处地形突然高耸,撑天立地,拔起一座险峰,有如寒光闪闪的利剑,又似巨鲸泅海喷吐的柱。这里便是韶峰的狮子山了,未览韶山冲自然美景,先睹狮子吞日雄姿。“吃湘乡,卧湘潭,屙宁乡”,是民间对其山势的真切描绘。狮子头朝西南,尾曳东北。山体逶迤十里,将韶河河谷截为两半。湘勇便是在此处沟壑山形纵横之地阻挡住太平军的脚步。
    到了大营门口,远远只见几名穿着官服的清廷官员和十余名穿着便服的书生在辕门等候,显是曾国藩得了前面营垒的消息,带着人出来迎候。
    荣禄虽然见过后世教科书上曾国藩的照片,但那是黑白照片,而且当时的摄影技术也不算太好,曝光时间长达十几分钟,照出来的人像有些失真,是以当他亲眼见到面容削瘦,昏昏欲睡的曾国藩时,他还是微微有些惊讶,这老头就是赫赫有名的曾国藩么?
    曾国藩身材不高,荣禄看来绝对不会超过一米七的个头,那棱角分明的三角眼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但当荣禄下马走上前来时,他目光忽然张开,炯炯的目光和荣禄对视起来,浓密的胡须抖动起来,带起一个笑容,执手为礼道:“荣将军远来辛苦了。”
    曾国藩虽然是在笑,但荣禄却觉得他双目带着寒光,锐气逼人,令人悚然。这种压迫感让荣禄一阵不适,但荣禄也算是见过不少位高权重之人,也见过不少奸枭之辈,已然不是从前那个懵懂无知的青年学子了,当下不卑不亢的回了一礼道:“曾帅客气了。”
    曾国藩虽然是帮办团练大臣,但只顶着个侍郎衔,从二品的官位,到比荣禄的正二品还低了一级,但荣禄只是湖南协办团练大臣,两人这官位、职权上的稀里糊涂却是清廷有意为之。荣禄这个镇筸镇总兵却是肃顺、胜保等人摆了他一道,让他出任难带兵的镇筸镇总兵,是有意为难荣禄,而清廷给他正二品官衔为团练协办大臣却是希望他恶心一下曾国藩,这是大清官场历来喜欢玩的弯弯绕,倒也不足为奇。
    曾国藩见荣禄虽然年青,但面色从容淡定,倒也不敢太过轻视于他,两人寒暄几句后,曾国藩身旁的几名官员互相通了姓名。
    荣禄得曾国藩引荐,见到了湘军几位赫赫有名的大佬,曾国荃他已经见过,余下几人却是罗泽南、刘蓉、郭嵩焘、塔齐布、杨岳斌以及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俩。
    荣禄面带三分笑意,一一和众人见礼,礼数倒是十分周到,而且每说一人,荣禄总能道出这人的长处来恭维几句,到让曾国藩更加奇之,看来这位总镇大人临来前把湘军上下将官幕僚文吏底细摸了一个一清二楚啊。
    随后荣禄又引荐了承恩和扎布多那克,众人互相见礼后,曾国藩便引着荣禄到自己的帅帐议事。
    营中的茶水却是粗茶泡制,曾国藩坐在主位上笑着说道:“荣将军请勿见怪,湘勇营缺粮少银,也拿不出什么好茶来招待。”
    荣禄喝了一大口淡淡一笑说道:“行军从伍有口饭吃就很好了,曾帅能用茶水待客,已然是极好的了。”
    曾国藩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湘勇草创,就粮筹饷之地微薄,钱粮一直难以筹措,朝廷以荣将军为协办大臣,未知可有良策改善之?”
    荣禄微微一笑,看来曾国藩这老儿是迫不及待的想试试自己的斤两,一上来就把最大的难题给抛了出来,当下缓缓说道:“历来征战之时,最好的钱粮来源莫过于以战养战,去岁至今,长毛贼势汹汹,曾帅和诸位疲于应付,未能破长毛城池,是以疲于消耗,钱粮一项有出无进,却是无论如何也筹措不足的。”
    曾国藩哦了一声,三角眼眯了起来,盯着荣禄看,却不言语。一旁曾国荃不乐意了,大声道:“荣将军的意思是咱们湘勇只会守成,不懂进取了?”此言一出,湘军诸将都面色不豫起来。
    荣禄不慌不忙的摆摆手道:“本官的意思不是这个,长毛逆贼起于广粤,一路抢掠裹挟来到湘地,成军不是一日两日,去岁正是长毛贼势倡獠之际,湘勇初创而能够守住此地便是万万不易之事了。但如今大股长毛东去,又有发逆赖汉英败于赣省,湘地长毛锐气已失,正合我等反扑之时。形势逆转之下,曾帅可思虑进兵而不是再想守土了啊。”
    湘军诸将闻言,面色才慢慢好看了起来。曾国藩捻着胡须微微笑道:“荣将军才至湘地,或许不知湘地长毛情势,长沙等地长毛虽然在赣省大败,但长沙有两万余长毛,湘潭有八千,衡阳有万余,湘乡之地官军不过八千,我湘勇不过九营,数不足五千,如何取长毛重兵猥集之地?”
    荣禄站起身来,走到帐中悬挂的一副地图前,指着衡阳说道:“长毛兵虽多,但分散各处,沿湘江摆出一字长蛇阵来,乍一看是无从下口,实则一处破便可接连破之。衡阳位于长毛这长蛇阵之尾,原本守将为老发逆曾天养,但他在赣省被江巡抚阵斩,如今守将却是发逆梁立泰、何震川二人。此二人勇不及曾天养,智不及赖汉英,手下万余兵勇中,被裹挟的湘中子弟占了大半,广粤老长毛不多,素闻两部常有不和,可以图之。衡阳一旦克复,便可连通广粤两省,衡阳素来为南北商贾往来要冲,克复此处湘勇也有就粮、筹饷之地,湘地、广粤商贾往来也可抽取厘金,便可解燃眉之急。”
    曾国藩闻言有些动容,衡阳邻近他的老家双峰,曾国藩也担忧此处长毛哪一天会打过去,也时常想收复衡阳。而且荣禄说得不错,只要衡阳克复,便可连通郴州,恢复湘地与广粤之间的商贾往来,而不用绕道永州等地。
    罗泽南一直听着,忽然问道:“荣总镇,虽然长毛是有破绽,但衡阳总有长毛万余,而且湘潭、长沙之地的长毛也会来援,我湘勇不过五千,还要驻守韶山之地,兵数只怕不堪敷用。”
    荣禄微微一笑道:“本官可调三千镇筸兵一同征进,如今三千兵已至昭陵,韶山的湘勇可都带去,韶山防务可交湘乡绿营兵镇守,两部八千兵勇也足以和衡阳长毛一拼。只消我等用兵急速,晚间行军,韶山各处营垒多布旗帜为疑兵,长沙长毛也不敢轻动。”最后荣禄意味深长的接着说道:“本官得到消息,近日长毛将会对他地用兵,湘地长毛当取守势,只要咱们时机拿捏得准,衡阳之役可有九分把握。”
    荣禄所说的镇筸兵乃是湘西新招募的一批苗兵,早先一批镇筸兵隶属邓绍良部下,在湘潭一役中大部被歼灭,但镇筸兵素来悍勇,而且多是山地苗人,矫健跳跃如飞,悍勇绝伦,湘勇加上三千镇筸兵,八千人打衡阳的万余太平军也还是有成算的。再加上若是荣禄所说的太平军要对他地用兵,湘地长毛不得天京支援,取守势也是可能的。
    曾国藩若有所思的看着荣禄问道:“荣将军这消息是哪来的?若知长毛用兵方略,何不报与朝廷?”
    荣禄笑了笑道:“已然向朝廷示警,只是本官人微言轻,朝廷不大相信长毛会在冬日用兵罢了。不知曾帅可信本官之言?若是不信,本官自回本镇招募苗勇练兵去。”
    帐内湘军诸将都看着曾国藩,曾国藩仍是眯着三角眼,口中只说:“奈何军中钱粮不济,如何用兵?”
    荣禄微微一笑说道:“本官可调五万两银子充作湘勇粮饷,等打下衡阳后,衡阳一半钱粮要归镇筸。”
    曾国藩不再迟疑,抚掌笑道:“便如荣镇台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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