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连三地受谢礼,厉承面上略有些窘色,嘻嘻笑着掩饰道:“阿谣娘子如此客气作甚,我不过还你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莫非厉承前次逃出升天与穆清亦有关系?杜衡为何不告诉他?难道连杜衡这个好友与兄长都不知晓他们的这层关系?
    宋修远闻言,微微挑眉,一言不发,不顾院中的许多双眼睛,直接将穆清打横抱起,送入马车内。
    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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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莫词被宋修远戳穿了身份后,便与青衣一起被移至客院看了起来。宋修远将海棠青衿重新提回东苑,命海棠掌管后院琐事。后院的流言蜚语被海棠死死压住,不曾有丝毫泄露到前院。至于出了镇威侯府,则更是无人知晓府中在这一月内演了一出偷天换日的大戏。
    宋修远并未苛责莫词,眼下仍在府中。回府的路上,穆清思忖着要见莫词一面,宋修远知晓莫词是她的心结,亦未拘着她。
    只是当穆清真的行至客院外头,望着紧闭的院门,一想到院子里那个被自己占了名姓的女子,她心底又犯了怵。莫词可会厌弃自己鸠占鹊巢?
    垂在身侧的右手忽然被暖热的大掌握住。穆清吃惊地侧身看去,却见是宋修远不知何时亦跟着她来到了东苑。
    宋修远知晓这是穆清与莫词姊妹间的第一次见面,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轻声道:“我陪你一起。”
    字字入耳,低沉有力。穆清心中大定,遂抬首敲了敲院门。
    来开门的是青衣。见到穆清,再见到她身侧的宋修远,青衣的面上浮起一层尴尬之态,躬身行礼:“见过侯爷,见过公主。”
    屋内的莫词听见动静,推门行至院中。
    穆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莫词打了照面。
    月色照耀之下,莫词的眉眼朦胧而悠远。但即便如此,穆清仍能在心底镌刻出莫词的容貌。端详着面前的女子,穆清心底有些许震撼,这世上,竟真有一人,与自己如此相像。
    青衣亦有些怔愣。穆清与莫词二人静静站在同一处,掩在月色之下的是同样的风流媚骨,同样的天姿国色,若非衣衫发髻不同,她几乎辨不出二人的区别。
    “阿妹。”良久,莫词开口,眼角眉梢化开了一股浅浅的笑意。
    “阿姊。”穆清颔首,歪着脑袋朝莫词娇俏道。
    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间仿若天生就带了一股旁人无法言喻的羁绊。在眼神对上的那一片刻,二人心头竟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温情。但即便如此,依旧掩盖不了二人心底的尴尬。短短的招呼过后,又是一片寂静,穆清先前在马车上打好的腹稿,似在宋修远牵上她手的那一刻便消失殆尽。大抵有宋修远在,她便无需担心如何与莫词周旋。更遑论眼下莫词对她并无任何敌意,反倒有些许亲近之态。
    静静候在一侧的青衣缓了一口气。一旦美人鲜活了起来,一位娴静,一位娇俏,她终于能分辨出二人的差别。
    目光扫及穆清身边的宋修远,莫词恢复了神色,屈膝行礼:“宋侯爷。”
    宋修远颔首应了,领着穆清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穆清很聪明,他相信在莫词那处她吃不了亏,但思及穆清近一月内连番遭遇的变故,他又有些放心不下让她一人面对这些劳心费神之事,这才眼巴巴地跟了过来。
    所幸在莫词身上,他从未感受到对穆清的不甘与怒意。
    院中四人,三个坐着,一个站着,俱是默默不言。穆清觉得眼下自己黏在宋修远身边的模样委实有些耀武扬威的姿态,无论说什么都有些不太合适。莫词一时不知宋修远与穆清前来的用意,不敢贸然开口。宋修远则全然是个多余人,穆清与莫词姊妹相见,他一个外姓男子本就不便掺和其中。
    眼下境况,委实有些尴尬。
    “明日,我会派人送郡主至百宁坊悦世客栈。”宋修远开口对莫词道,打破了初秋夜里的一片静谧。
    穆清讶异地抬首,向宋修远望去。宋修远仍平静地望着面前的莫词,掩在广袖下的手却轻轻地捏了一下穆清。
    莫词望了眼穆清,颔首,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好。”
    “我欲替阿谣恢复名姓与身份,在此之前东宫可能会寻郡主麻烦,委屈郡主。”宋修远补道。
    “宋侯爷可有把握此计成功?”莫词反问。
    宋修远:“八成把握,余下的一成在于东宫,一成在于岳丈大人。”
    莫词闻言,斟酌片刻,笑应:“明白了。”
    从二人的言语中,穆清隐约猜到了宋修远的谋划,这时候终于寻了一个空档说上话:“若事成之后,阿姊何去何从?”
    莫词从开始便注意到穆清的紧张,眼下听闻此言,却是笑了:“随父王回蜀国,或是再寻个机会逃出去,找个喜欢的郎君嫁了。放心,受封穆清公主的人是阿妹,不是我。”
    穆清正要开口,这个时候,宋修远却倏地站起身,干巴巴道:“话已说明,我先回东苑,不叨扰你们姊妹叙旧。”
    思量许久,他终于觉得自己还是莫要掺和穆清与莫词二人了。
    待送走宋修远这尊玉面罗刹后,莫词与穆清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蓦地,又相视而笑。
    宋修远面冷戾气重,莫词终究是怕他的。有他在场,穆清虽不必害怕与莫词周旋,但很多压在心底的话,却难以说出口。
    “宋侯爷对你极好。”平复了气息,莫词笑言。方才虽不过寥寥数语,她却看得出穆清与宋修远二人见的情意。
    穆清腆着脸,略有些羞赧,仿若被姐姐看穿了心事的豆蔻少女。
    一阵秋风袭来,吹散了穆清面颊上的热意,穆清的脑中恢复清明,抬首问道:“阿姊当年......为何出府?又缘何与周墨联手?”
    莫词看着她,反问道:“朝廷逼迫我嫁一个陌生的异国男子,难道我坐以待毙不成?”
    穆清神色复杂。
    看了眼穆清,她又无奈笑道:“那个时候年纪小,哪里想得通这些不过是生为宗室所必须付出的东西?亦没想到最终让你替我担了这份职责。”
    穆清亦笑了:“无事的,我不怪阿姊。”
    “我寻了个时机逃出琅王府,在蜀国内游荡了三两年,正想再游览一番天下五国之时,却在涪州被官军捉了去。因姿容出挑,普通的官军怕镇不住我,将我献给了刺史,年初的时候,刺史入京述职,将我献给了太子。”
    穆清看着莫词神色讳莫的眸子,接着道:“太子见过我,是以认出了你,这才设了这样一个局?”
    莫词颔首:“他们搜出了我的金印,喂我食了蛊药,以此相要,欲将我送回镇威侯夫人之位,借此探得镇威侯手上的兵权。我本不想听命于周墨,奈何一人之力太过渺小,无力与东宫抗争。”
    既然当初选择出逃琅王府,她本就无心于郡主之位,侯夫人之名。只是初入镇威侯府时,为了每月一剂的解药,莫词确实想着要在侯夫人这个位置上坐稳了,奈何宋修远眼光毒辣,一下便看出了她的破绽。所幸宋修远为人通透,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竟还能以郡主之礼相待,更是寻了陆离替她号脉,配药压制了她体内的蛊毒。
    穆清闻言,若有所思。
    想到宋修远之前同她所言:“莫词亦有她的无奈之处。”穆清信了莫词,叹道:“蛊毒可解了?”
    莫词半真半假地应道:“你不必担心。”
    说来也怪,二人相见不过一刻,彼此之间却有着难言的默契。莫词亦习惯在言谈间不经意维护照拂穆清,仿若将穆清视作幼妹一般。琅王膝下只有她们两个女儿,她很是享受维护同胞妹妹的感觉,穆清亦极为受用姊姊的爱护。
    思及明日莫词便要动身前往悦世客栈,穆清有些贪恋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姊妹情,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硬是在莫词院中磨了许久,直至宋修远耐不住亲自来寻人,方才与莫词话别。
    ☆、连理
    穆清回京不到三日,在偃月行宫小住了数月的太子妃周墨终于养好了身子,摆驾回到了东宫。世人只道中秋将近,作为夏国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子妃不便缺席中秋宫宴,但是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缘由,其余的苦楚与无奈,却只有周墨一人知晓。
    车舆载着她从偃月行宫一路行至东宫承恩殿,经过重重宫门,听过一路而来内侍宫人的行礼声,她又回到了九重宫阙之内,回到了姜怀信的眼皮子底下。
    庶姐发配不过一个由头,让她能够借机离开东宫,替姜怀信办事,亦让自己离开后宫纷争,舒口气儿。
    待车稳稳停下后,柳依率先钻出了马车,转身扶着周墨下了马车。
    周墨今日着了丹色宫装,于衣缘袖口处饰以檀色绣纹,明明是极艳丽明媚的服饰,却更显其面色苍白。她一手搭着柳依,一手执起绘了芙蕖风柳的团扇,以扇遮面,想要掩去自己憔悴的神态。
    “太子殿下在何处?”进了殿内,周墨对着留在东宫的杨依淡淡问道。
    “回殿下的话,太子殿下此刻尚在明德殿处理政务。”杨依躬身答道。
    周墨看了眼更漏,今日晨间出来得早,回到东宫竟还能赶上午膳的时刻。姜怀信极少来她宫里用膳,她便唤人呈上了午膳。
    味同嚼蜡。
    看着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周墨放下玉箸,命人撤了去。
    “太子殿下到——”就在这个时候,承恩殿外的内侍朗声唱到。
    周墨心中一惊,忙拭干净嘴角,匆匆行到外殿,对着来人躬身行礼:“殿下万福。”
    姜怀信仍是上朝公服的打扮,望了眼清冷的外殿,冷冷“恩”了声,信步走到主位前坐下了。
    周墨偷偷打量着姜怀信,猜想他应还未用过午膳。所幸他只是坐在了外殿,若叫他瞧见内殿尚未撤去的饭食,知晓她一人独食,不知又会如何作想?
    “几时回来的?”
    “约莫一个时辰前,下人道殿下仍在明德殿,故而妾未曾前去请安。”周墨规规矩矩地答了。姜怀信虽借助她母家的势力,却又忌惮外戚,故而不喜她问及朝堂政事。嫁入东宫的这四年,她便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姜怀信的各种喜好与规矩,极少问及前朝事。
    姜怀信见周墨一副乖顺的模样,面色稍有和缓,问道:“那你可曾听下人道是何人将本宫困在了明德殿?”
    周墨摇头。
    “京兆尹张放张大人。”姜怀信冷笑道。见周墨面上飘过一瞬的错愕,他又追问道:“京兆尹司京畿城内庶务,京城的任何风吹草动皆在他的掌控之内。想来你也料到了张放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周墨闻言,身形一顿,倏地跪倒在姜怀信面前:“妾知错了,是妾一时心慈手软,才让那贱妇得了出逃的机会,望殿下给妾一个补过的机会。”张放这个时候来寻姜怀信,除却宋修远带着穆清回京,还能有何事?是她一时大意,才致使宋修远救出了穆清,撕裂了东宫与镇威侯府面上的平和关系。
    姜怀信看着伏在自己面前的娇小身躯,心底的怒意一时竟没了发泄的去处。究竟该怨谁呢?若当初他不将此事交给她,亲自出面,便也不会有今日这般被动的困境。
    他是父皇元配发妻严皇后的独子,八岁的时候便被父皇册封为太子。自那以后,除却和其他皇子一齐入国子监求学,他还需在闲暇时间接受父皇与三师的额外教导。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他自知自知平平,论学识,不及幼弟那般腹饱万言;论见闻,比不过行遍天下的四皇弟,他比他们多的只不过是太子三师所传授的策论与为政之道,便只能尽早在朝中布下自己的暗桩,防患于未然。所幸他的几位皇弟年岁较小,皆不怎么成气候,他在这个太子之位上稳坐至今。
    但是自去岁姜怀瑾回京后,朝中势力便开始渐渐有所扭转,不受他所控制。他逐渐感受到了威胁。年初姜怀瑾及冠后,挂职礼部不过短短几月,就摸清了申屠骁三试的始末,还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褚遂。
    失了褚遂一脉,于他而言有如失去左膀右臂,他亟需再寻一个幕僚。而这个时候,他想到了涪州刺史献上的美人,那个和镇威侯夫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蜀国嫁了一个假公主过来,而原主莫词落在了他手上,多么好的一个机会!镇威侯夫人身边的那个丫头是莫词从前的贴身侍婢,利用那丫头他可以不知不觉地将莫词换进镇威侯府。日后若被宋修远发觉了,假公主与夏蜀连横,孰轻孰重一望便知,他根本无需担心宋修远会为了一个山野丫头闹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反之,他帮宋修远寻得真公主,于情于礼,镇威侯府都欠下他一个人情。即便宋修远恪守祖制不愿与他结党,莫词身上有他种下的蛊,为了每月一粒的解药,她只能唯他是从。一旦莫词到了侯府内,假以时日,他不怕得不到宋修远手里的兵权。
    彼时他正为褚遂留下来的烂摊子焦头烂额,无暇他顾。故而当周墨知晓并恳求他将此事交给她时,他应了。他在褚遂的案子里做了些手脚,将周墨送出了京城,以方便她行事。他不喜妇人干涉党争,但是周墨是东宫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撇去母家的势力,她想要待在他身边,就必须要有相应的魄力与胆识。有些事情,郑良娣可以避之不见,但是周墨必须去做。
    这件事,交给她正好。
    但他却万万没有料到,周墨收着那乡野丫头的命,却迟迟不肯有所动作。妇人之仁!本是极好的局面,却因周墨一时的犹豫让两人皆落到了宋修远手中。
    周墨......他不禁怀疑,这个连一位假的宗室女都应付不了的中书令嫡女,究竟能否担得起太子妃与皇后之责?
    但是不能否认,她并不愚笨,知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跪求一个补过的机会。她的这个反应,亦正中他下怀,后头的一应布置,还是离不开他的这个太子妃。
    理清思绪,姜怀信叹了一口气,缓缓将先前张放所言对周墨道出:“前日夜里,宋修远身边的侍卫护送着一个女子去了悦世客栈。”
    周墨跪在地上,抬眸小心翼翼地看着姜怀信,沉默不言。
    得不到回应,姜怀信无奈,继续道:“眼下莫词仍在镇威侯府,她有郡王之女的身份加持,宋修远尚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将野丫头放在侯府外头养着。”
    放在侯府外头?周墨心底升起一抹疑惑。今日回京时,她听亲信道那日夜里宋修远亲自将穆清抱回了府,连镇威侯府门前的门槛都舍不得让她多踩一下。
    “妾......听闻那日镇威侯亲自将那丫头带回了侯府?”周墨斟酌言语,轻声试探道。
    姜怀信冷冷道:“障眼法罢了。将野丫头安顿到了悦世客栈后,侯府隔日便送去了三个丫头。”
    周墨想起亲信禀道宋修远怀里的那个虽身形瘦弱,罩着宽厚的大氅,内里依稀是小厮袍服的模样。彼时她还疑惑是探子看走眼了,眼下听姜怀信所言,有如醍醐灌顶。宋修远怀里的,原只是个与穆清身形相仿的小厮!而真正的穆清,被宋修远掩人耳目地送到了客栈。莫词仍在侯府,仍是镇威侯府主母的身份,宋修远顾及她的身份,又怎可能明目张胆地将穆清带回去?
    不及周墨再回应,姜怀信吩咐道:“这几日本宫会想办法将人从客栈里弄出来,事后你暂且好好养着她。宋修远既然看重那个丫头,那么中秋宫宴上,本宫便用这个丫头回敬他。”
    出了这样的事,想拉拢镇威侯府是再也不可能了,那么他能做的便只有毁了宋修远,让姜怀瑾亦得不到镇威侯府的助益。
    周墨仍有些似懂非懂,但她自知因自己失手才导致姜怀信如今的局面,唯恐多说惹恼了姜怀信,故而也不多问,只是恭顺地应下了。
    姜怀信长舒一口气,起身走到周墨身边,道:“起来吧。你想个法子,让那丫头出现在中秋宫宴上,让在场的宫妃命妇们都瞧瞧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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